符桓之把剑折了,后来有次夜宴,重渺几杯黄汤下肚,揽着舞姬说要把库房打开让他随意挑选。
副君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即便是没有意义的事,他只要受着便是了,就好像重渺莫名其妙塞来的那个小崽子。那只魔兽幼崽吃得多长得快,心宽体胖,没多久就有他膝头高,每天跟上跟下,狗腿得很。一身白毛,似狮非狮,符桓之到现在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重渺怀里的魔族女子扬起巴掌大的脸笑得千娇百媚,“殿下不许偏心,应该听者有份才对,是不是。”
“依你,听者有份。”重渺就着她伸来的手饮了一口烈酒。
此起彼伏欣喜的谢过殿下声中,便是趴在符桓之脚边的小崽子也跟着发出呜呜的叫声,只有符桓之格格不入地干坐着。
旁人暗道他不识好歹,只重渺毫不在意,心情大好的当真库门大开,说是拿的下多少便拿多少。
那些舞姬们还矜持了片刻,小崽子最不客气,上去便吞了重渺一块上好的南离焰红晶,完了还拽着符桓之的衣摆拼命把他往里拉。
他出来的时候是拿着一把长/枪的,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重渺的肉痛。
无尽屿深处极寒玄铁,海纳族传世工匠打造,符桓之手指划过枪身,那上面闪烁着柔和的金光,隐隐能看见一排海纳文刻就的赐福符文,翻译过来便是无念无牵无挂无碍的意思。
也难怪幽州的副君殿下也舍不得。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重渺抱臂扶着脸上的面具,开口道,“既然枪是你的了,总该有个名字。”
跟着的魔兽小崽子也嘤嘤地叫着好像认同一样,伸出舌头舔符桓之的手背。他低头看同样没有名字的白毛小崽子,毕竟他也没想要它跟着自己,自然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什么来称呼它,魔兽就是魔兽,枪嘛,他思索了片刻,回道,“枪就是枪。”
而后来符桓之恶名声震九州后,中州知名墨客所著《六合名器谱》中多收录了一篇——《枪就是枪》,也便暂时按下不表。
重渺的礼不是白送的,角斗场已然留不下他这尊大佛,中州王朝结阵力压碧山,魔族自然要还以颜色,南明侯指名道姓要符桓之去做马前卒。
对于魔族来说符桓之的身世是他母亲打了每一个幽州领主脸面的存在,要看一看他是否真心顺从魔君是一个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了,而真实是南明侯要他最好死在碧山前线也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符桓之应了一声便作知道了。
重渺老神在在,“你可不要让本君失望,本君留了好酒要为你庆功的。”
南明侯是统帅,他一介卒子,若有人想他悄无声息的没了便没了,便是抚恤金都没人代他收的,谈什么庆功。可重渺面具下的眼好似锁住猎物的鹰隼叫他头皮发麻。
他收拾了行装跟着出发,小崽子也嗷嗷地跟着他,又引得其他魔族士兵笑说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带着乳臭未干的魔兽崽子。他权当听不见,偏头看努力做出咆哮状却不伦不类的魔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它好像一天一个样的变大了。
符桓之一路步步为营,连吃食都和其他士兵分开,自己在一旁啃硬得像石头的面饼。越是往碧山营地的方向越是风雪交织,鸟兽绝迹,但凡有些差错便会引至山崩。小崽子刚开始还能捕些小的禽类加餐,后面也只能从符桓之的口粮里抠些残羹冷炙就着雪水有一餐没一餐的。
“符小公子。”一个脸熟的魔族在他面前微笑,“请您随我来,副君殿下有话要交代给您。”
他太久没用听到过这样的尊称,一时有些恍惚,但这并不是重渺亲随的做派,太谄媚了。不过符桓之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想玩什么样的把戏,于是跟着那个魔族离开大军扎营修整的地方,越走越远。
符桓之在崖边站定,耳边只有呼啸的冷风,“可以说了罢。”
魔族从腰间取出卷轴一点点打开,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顺着风吹过来,“请您过目。”
顺着他替过来的动作,一把匕首乍现朝着符桓之的胸口袭来,符桓之快他一步抬腿踢中魔族握着匕首的手腕。
那魔族吃痛将匕首落在雪地里,另一只手握着脱臼的手腕,没有再向他出招,反而笑起来,“您还是太过大意了,虽然不愿承认,但妄想通过武力从您身上讨到好处实在是有点自不量力。”
他做出用力去嗅的动作,问道,“您有闻到什么不一样的气味吗?”
因为极寒导致感官的迟钝,符桓之察觉不对劲时半边身子已经开始麻痹,魔族还施彼身地踹向他的腹部把他踢下断壁,在掉落的瞬间,他还有些知觉的左手死死扣在断壁的石缝中。
“森罗曼陀,不算辱没您了。”魔族不紧不慢地上前,踩住他青筋暴起、鲜血涌出就被风雪冻住的手指,一点一点碾压着,“不能见您在战场展现英姿未免有些可惜,还请您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原,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交代了,留在原地见不到他的魔兽崽子顺着他留下的气味追踪而来。它咬住魔族的小腿将他拖拽开来,魔族忍着痛喊道,“你不去救你的主人吗,再和我纠缠下去,他马上就坚持不住掉下去了。”
小崽子回过神要去叼符桓之的衣料,承受不了过多重量的崖壁开始松动,没了桎梏的魔族捡起方才掉落的匕首发力朝断壁掷去,算是绝了他们最后的生路。
冰雪和着土石一齐松落,整处山崖都开始有了雪崩的迹象,魔族见状拖着伤腿调头就跑。符桓之和半大不小的魔兽在风里不断下坠,他剩下最后一点知觉的左手拎住魔兽后颈柔软的皮毛用尽全力把它抛回山崖之上,“去找重渺,或者自己逃命吧。”
然后认命地闭上眼,任风雪将他吞噬。
——阿笙,阿笙!
是谁在叫他?
漫天风雪,符桓之浑身筋骨断裂,在崖底被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远处传来阵阵可摧山倒的兽吼,他想他的命大概便要这么丢在这里。被雪埋了或是被凶兽吃拆入腹,都算是落了个干净,可是他不甘心。
从天际乘风踏云而至的凶兽有一身融进大雪中的皮毛,湿热的舌头舔过他的脸,让温度又一点点回到他身体里,“……是你?”
被认出的魔兽欣喜地发出好似幼崽的叫声,不断地用头去拱符桓之,“你为什么要回来。”
它不会说话,只能不断拱起符桓之僵硬的手臂,想让他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额心。
明白过来它举动意义的符桓之艰难地说道,“我就快死了,你也想死吗。”
它不是普通的魔兽,而是上古传说中龙的第九子狻猊,大概是偷嘴吃了太多重渺的晶石,在这方冰天雪地的困境里突破了修为。
它在乞求符桓之与它缔结命契,从此命理相连,祸福相依。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养你,把你留在身边不过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能力反抗重渺,方才丢你出去也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生路。”温暖的皮毛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他的手虚弱地搭在狻猊的背上,“所以还想救我吗。”
回应他的是狻猊从声带发出低低的叫声。
符桓之的食指轻轻落在凶兽的额心,一阵柔光从中迸发,将一人一兽尽数包裹住,流失的温度一点点重新汇聚到他的身体里,最后光华散去,只狻猊的额心留下一撮火焰纹路的皮毛。
狻猊衔起他的衣领把他甩到自己背上,符桓之将脸埋进狻猊的鬃毛中,“走吧,我们去找那些家伙,那些想要我的命的家伙。”
那是朔安公符桓之第一次在两族交战的前线阵地亮相的战役,他在碧山料峭的山崖上俯视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狻猊的吼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符桓之负手握着无念枪的指节发白,他远远望着幽州军的主脑,“别来无恙啊,南明侯。”
他运足了气力,足叫整个碧山营的人魔都能听见。
见他还活着,南明侯气急败坏地喊道,“本君就知道这小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下不就现行了。”
“我只取他的头颅,但是不长眼拦路的家伙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符桓之用枪尖点住南明侯,坐在狻猊的背上如是说。
南明侯位列幽州七领主之列自然不是酒酿饭袋之辈,只见他震碎衣衫,怒目横眉呵道,“竖子敢尔!”
但符桓之是谁,他身负疯狂的血脉,在魔君的授意下被当做战争兵器养大,出鞘就是要教日月失色的。他所过之处,不分敌我,枪之所及,寸草不生。
——阿笙!
到底是谁在叫他?
——桓之,符桓之!
闭嘴,吵死了!
“朔安公,醒醒?”面罩轻纱的女子轻轻拍打怀里青年的脸,面有忧色地对身旁的另外两位说道,“我们甫一进入建木,神界守卫四荒之境便开始随星轨移动。‘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这一重乃是秋神残识烛九阴所掌之幻境,能窥得入阵之人内心最为执着不灭之事。若是朔安公再不能从中走出,只怕会被永远困在幻境,神魂俱灭。”
靳白看了看神色凝重的掌门师兄,又看了看皱着眉的空花谷薛师姐,毫无头绪抓乱了发髻,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啊,漠长史他们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呢,这可如何是好?”
“我进去他的幻境,你们帮我护法。”萧崇不再迟疑,沉声拍板道。
他红着眼挑开了南明侯的肚肠,污浊的血液染湿了枪上的红缨。他将南明侯的尸身甩到想趁着幽州军内乱攻上来的中州军士面前,一招回马枪震开当先的数人。
符桓之踩着一个明显是吹梅山庄弟子打扮的人,“你说我是不是该留你一条命,让你替我给你家掌门传句话?”
“不必多此一举了。”一人藏青长衫从天而降,以气化剑直指他所踏之地,如金石之击迸发出点点星火,逼他撤开让那人族弟子能够得以脱身,“吹梅山庄第十三代掌门,萧崇萧怀言在此恭候阁下已久。”
符桓之墨黑的长发早已散开,在自极北之地而来的朔风中飞扬,枪尖指地拖拽出半圈弧度,赤到发乌的瞳孔微眯,“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如此倒省去我一番功夫。”
萧崇以剑指天,携紫电青霜之势照着符桓之面门劈去,朗声,“萧某平生憾事,便是当年没能取你性命,每每思及此,皆是辗转难眠,大为恸惜。”
“符桓之就在这里,如果你有本事……”他握着枪身的手越来越收紧,自己的和旁人的血混在一起湿滑不堪,他缓缓提起长/枪拉开了架势,在狻猊的吼声中睁大一双红瞳声声啼血,“那、便、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