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巅的客人来到王都后,幽州之主更加不再理会被祂称之为“凡尘俗物”的公文。
重渺在御前单膝下跪,余光瞥见君父的袍角若有所思,祂甚至不介意向司檀华展示自己的其他化身,那是整个幽州除却重渺便是他的姐姐琉辉都不曾知晓的存在。
这种不同寻常的信号让重渺变得警觉。
他脑海中的想法在吉光面前一览无余,御座上的君主冷声道,“不要试图窥探不该你知道的事情。”
重渺诚惶诚恐地称是,躬身从大殿中退了出去,立在殿外的侍从旋即上前为他系好披风。
幽州之主在成为幽州之主前,是一个衣衫破败浑身血痕赤足降临在蛮荒之地的神界弃子,众魔无一不想啖其肉饮其血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巩固自己的地位。
而也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为人鱼肉的孩童,在顷刻间将幽州各方君侯一一枭首悬在王城之上,从此成为幽州毫无争议的主人。
祂舍弃了自己的本名,连同原本的化身。
祂早不是自云霭中初初诞生的模样,却因为夙汐喜欢而一直保持着幼童的形象。当祂君临幽州万魔朝拜的那一刻,御座之上的黑衣君主恍惚想道,若祂在一开始向夙汐展现如今的化身,那么原本与祂缔结约定相伴至世界终结的青龙少女会否不仅仅以姐姐自居。
山呼海啸的“武运方昌”中,从神界的元枢君到如今的幽州之主,祂不得不承认有些事只能停留在妄念的阶段。祂挥了挥衣袖,分赐七分之一的力量保留幽州的母河使得魔族的生命得以延续;又七分之一承继祂摒弃的全部神性和感性,并赋予幽州永夜以光辉。
直到祂发现溶岩地底的秘密,祂愈来愈沉迷时空之门后的小把戏,因为那是祂唯一再得以见那双天青水碧的眼睛的机会。
于是祂又有了一个新的造物,拥有魔君七分之一力量,勇猛智谋以及理性的化身,赐名重渺,代行一切权柄,是整个幽州实实在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君。
从时空之门后的一次旅行回到王都,尚且有着拳拳孺慕之情的重渺向祂汇报祂不在御座期间幽州发生的大小诸事,吉光对此兴致缺缺,祂撑着侧脸告诉重渺,“孤打算给你一位妻子。”
重渺对此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只是问道,“君父要赐予重渺的妻子是一名怎样的女子?”
幽州之主没有说话,目光似乎在凝望着什么遥远的事物。
他顺着吉光的目光看去,只能看见魔君宫殿穹顶上一片璀璨的星河。
重渺去边境巡视的时候魔君将星河变作了少女,可就在祂把一双夜雨浸透的青晶石放进少女闭阖的眼眶后,祂又突然发了好大的火,几乎摧毁了整个王都。
在前来请重渺回城劝慰魔君的侍从颠三倒四地描述中,重渺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随即他单骑先行回到王都。可从断壁残垣中走出的魔君神色自若,没半点疯魔之状,祂从身后牵出一个黑发红瞳艳丽无双的少女。
幽州之主对风尘仆仆的重渺说道,“她是你的姐姐,琉辉。”
重渺并不清楚,分明比自己更晚化形且初具意识,为什么琉辉是姐姐,但是跪在下方的副君左手握拳搭在胸口低头说道,“臣知道了。”
自那之后吉光也没有再提及为重渺选定妻子,索性重渺也不需要妻子,他时常远远地观察琉辉,觉得琉辉当真是个奇怪的魔族。
她是光明的,多愁善感的,嫉恶如仇的,同时也是易于被蛊惑的。
诚如重渺第一次见司檀华就本能有种如芒在背的不适感,琉辉却恰恰相反。
她说,一个引来天雷无数差点毁了王都的客人,整个幽州真的会有对他不感兴趣的魔族吗。
重渺翻了个白眼答道,是“又”一次毁掉王都。
琉辉完全把一旁的重渺当做了透明的,兴致勃勃地和司檀华攀谈,那位擅于装腔作势的城主大人笑容和煦,只道多得魔君庇佑才不至遭天罚身死魂消。
之后他在无人处拦下琉辉,道,“离昆仑巅来的那位半神远一点。”
琉辉却对他生气了,幽州的公主殿下不会对任何事情生气,他从未在那张明艳的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她反驳道,“副君在幽州八面威风,如今连妾身交什么朋友都要插手过问吗?”
重渺被这位向来好脾气的姐姐打了个手足无措,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希望你分清孰好孰坏。”
琉辉笑了笑,“劳你费心,我想一个懂得爱人的生灵,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琉辉走开许久,重渺还站在原地,他咀嚼着琉辉的用词,“爱”?他并不理解那指的到底是什么。
他想或许琉辉中意司檀华,他们到底出自同源,他当然有必要知道司檀华是否值得琉辉托付,于是他跟了上去。
司檀华在幽州的母河边放灯,琉辉对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有着无比的兴趣,就像她最开始对司檀华产生兴趣一样。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
“这是何物?”
“寄情之物。”
“所寄何人?”
“我的……爱人、孩子。”
片刻沉默后,司檀华没有再将话头交与琉辉,他反问道,“公主殿下可知幽州之主亲赐七分之一魔力的扎芮河拥有修补灵魂的作用。”
琉辉道,“我不清楚,魔族并无灵魂。”
司檀华微笑,“但是在碧山之外,大陆的另一端有一片土地称之为中州,那上面生活着的族群,他们的生命不如魔族漫长,却有着不死的灵魂,即便数番轮回,依旧永恒不灭。”
琉辉的脸上有一种迷茫却又向往的神色,重渺皱着眉没入黑暗,他截下了司檀华亲手所做载着烛火的纸船,剪灭了燃烧着的灯芯。
司檀华在幽州待得时间太久了,久到超出了一个客人的本分。魔君对此似乎很是欢迎,大有司檀华便是住到地老天荒也无不可的态度。反观重渺突然不再出现在大殿上,只有在角斗场和校场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魔族身边能偶尔见到他的身影。
君侯们肚肠里八百个心眼挨个转了个遍,王都城中依稀传出魔君与昆仑巅来的客人夜夜抵足而眠共商国是,副君殿下疑似失宠的流言。
重渺的冷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他把十指捏得作响,对随扈说道,“查查是谁在诋毁陛下,不必来禀,直接削了舌头去。”
拢着披风去角斗场的路上,重渺遇到了他的姐姐,琉辉的心情很好,一颦一笑间足以让幽州黯淡的天色变得明媚万分。她在哼唱一首歌,即便和重渺迎面相遇也没有打断她唱歌的兴致,所以她只是略微朝重渺点了点头便走远了。
幽州的歌曲,不论什么调子,由谁来唱,最终都会唱成战歌,适合击鼓助兴,但琉辉哼唱的则是一种馥郁婉转不属于此地的歌曲,仿佛情人的呢喃。
重渺想,君父和司檀华有不可传六耳的秘密,而他的姊妹琉辉或许也一样,她也不再甘于做一个象征幽州光辉而存在的公主。
所以当幽州真的失去它的光辉,陷入永夜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刻,重渺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若真要说意外,不如说,这一切、琉辉的叛逃以及后续会发生的所有,全都出自陛下和司檀华的筹谋。
自他诞生睁开眼睛认主的那瞬间,他以为他们之间应当同心同德、如父如子,却原来只是自始至终的一厢情愿。
幽州之主需要的,只是一把锋利的武器,一枚听话的棋子。
他也好,琉辉也好,皆是如此。
琉辉对一介凡人生出恻隐之心,比她爱上司檀华,应当更为让重渺难堪。至少王城中所有自以为隐晦的窃窃私语都是如此述说着,嘲笑和同情像苍蝇嗡嗡一般在他耳畔不得消停,可重渺的心底生不出任何愤恨和怨怼,他平静地仿佛一切都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
幽州之主撑着头斜靠在御座上,他说,“有时候孤也会思考,当初在塑造你们的时候是不是太过绝对与片面,孤给了你全部的理性,以至你七情不齐,着实无趣得很。”
重渺单手搭在胸前,垂首道,“臣惶恐。”
他表现地如同往常,但有些事早已悄然无息地发生了变化。
“你不惶恐,”幽州之主勾起了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坐孤的位置吗?”
但是祂没有生气,幽州之主走了下来,祂的手搭在跪在阶下的重渺肩上,“你希望孤长久地待在溶岩地底,最多在御座上留下一个身外化身,这些孤都可以听凭你的心意。但是当那个孩子降生后,你要把他带到孤的面前。”
重渺的背脊爬上细细密密的冷汗,直到吉光消失在殿内他依然能够感觉到那只手施加在他肩上的重量。
幽州之主再一次进入溶岩地底消磨祂漫长的岁月,在祂离开王都前,司檀华也回了昆仑。只剩下半副神格的掠影城主要修补天罚后的身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了吉光为他分消抵抗天道,他再要入世便只能派出幻影化身。
至少对于当下的重渺来说,去除了一股只要走进就会闻到,刻意用梅花和檀香的气味盖住的腐臭,是长陷永夜后唯一值得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