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桓之负手持剑,扬眉道,“不是我,阁下觉得应当是谁?”
靳白站稳后急声道,“我明明追着巫见,一眨眼怎么变成你了。”
他眼睛提溜转着,似乎在想符桓之和巫见勾结的可能,毕竟在望乡台巫见看起来也是符桓之的老熟人。
不过他还没开口,萧崇也已赶来,他唤道,“师弟。”
符靳二人一起转头看他,萧崇咳嗽一声,想起和符桓之说的那些假托是师弟的话,于是把称呼加上复又唤道,“怀归师弟。”
靳白看见萧崇眼睛一亮,他素来容易被带跑偏,转头就把符桓之心怀不轨的事忘了,打算和掌门师兄好好把臂畅聊,萧崇在符桓之对他们吹梅山庄兄友弟恭场面翻白眼前正色道,“桓之是与我一道前来蓟阳的。”
靳白叽叽喳喳道,“师兄,他是不是故意来招惹你?魔族之人不可尽信,否则落得人财两失的地步是要成为王朝布告榜上的反面教材的。”
符桓之阴恻恻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舌头太长才会反受其害,不若切去半寸。”
靳白思索片刻,言之凿凿,“你没说过。”
符桓之勾了勾嘴角,“但你现在听过了。”
萧崇把两人隔开,“大事当前……”
靳白这才正眼瞧见符桓之手里的剑,他大呼,“师兄你在天霄宫软磨硬泡来的陨铁竟然是要给幽州混球的?”
听得他哭天抢地的声音,符桓之心情反而变好,他把剑收回鞘中,还故意在靳白面前虚晃一圈,“可惜这把剑已经认了主。”
萧崇无奈,“桓之,怀归。”
“巫见可以先不必管他,他就像只苍蝇,你若是不理会,他穷极无聊又会贴上来。”符桓之略微正色,“辜长屏才是眼前正事。”
寂静的街道刮过一阵邪风,三人俱是背后一凉。
符桓之与箫崇对视的刹那,城东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萧崇登时掐了剑诀御剑而去,他不容置喙的声音散在风中传入在场者的耳中,“走。”
蓟阳城便是再大,终究拘在规矩形制内,几人争分夺秒,但任是修为如何高得夸口,生命流逝道法自然却是从不把这些世俗虚名放在眼中。
是以等他们赶到,印入眼帘的便是一名躺倒在血泊中的神机府守阵弟子,另一名与他一道巡逻驻守的同袍则是一脸魂惊未定的扭曲,浑身湿濡跌坐在地,甫一见到萧崇几人双唇剧烈哆嗦,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颠三到四不得要领。
萧崇在他面前蹲下,一手扶着死里逃生的神机府弟子后背,向他输送真气平复他的心魂,同时温声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你且慢慢说。”
只说那时两名神机府弟子同平日一般守在城中阵眼之上,邪风冲面后,定睛便见一身着水蓝衣裙不过豆蔻之龄的少女失魂落魄在寂静的街头游走。她背后背着一件用白绢裹住快赶上她身段的巨大物什,虽然怪诞,却没有浊气盈身。
两名弟子对视一眼,他们领的命令是死守此处,然神机府今番作为到底是为护一方平安,一城为众生,一人亦是,哪里有放任不管的,否则岂非心口不一,救人如杀人。
于是二人中稍年长些的上前作揖道,“城内危险,姑娘为何孤身夜行,若不嫌弃,还请在此处稍待片刻,届时府中换防弟子来后,再由我二人送姑娘往城外与大部队汇合,一同前往安全之处。”
少女扭脸看他,她瘦极,仿佛只剩下一层枯黄的皮肤贴在骨头上,大而无神的眼珠子嵌在眼眶里,因为他们的话而转动着,便他二人有修为傍身,说不骇人也是假的。
后来活下来的那名神机府弟子心头一颤,下意识后退半步。便是这间隙中,少女抬起皮包骨的手腕,戴着的一串银镯叮当作响,几乎要从枯槁的腕子上掉下来。
“杂音,很吵。”她微微启唇。
一道浑身漆黑的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在他二人身后,以爪为利器直掏年长那位神机府弟子心口。
于是他在尚有意识之际看见自己的心脏是如何跳动着的。
扑通——扑通——
鲜活地一如它尚且在他体内一般。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再发不出来,七窍流血看着那少女似有些娇俏却因皮相之故反生可怖地对不动声色掏心杀人的傀儡说道,“你弄脏我的琴穗了。”
那白绢包裹之物坠下一枚编织精美的流苏,只是被血污浊其上。
可傀儡完全是锯嘴葫芦似的一声不发,或许应该说他原就是发不出声音的,青白刹鬼,一具行尸,杀伐全由她。
偏少女不满意独角戏,演出一副唯独她能听见傀儡回答的模样,真怪也好假嗔也罢,完全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只在乎那死物般拍了拍傀儡的脸。
年岁轻的神机府弟子早被眼前巨大变故吓得跌在血泊中,更别说逃跑。
少女咯咯笑着张开双臂让那傀儡把自己抱进怀中,她将头倚在傀儡胸前,手指绞着傀儡垂下的微微卷曲的长发,对神机府弟子道,“没那个能力就别随便大发慈悲,不过,你的命比他好些,毕竟我还得留根好舌头不是?”
话说到此便已够了。
靳白年纪小,爱憎都在脸上,他愈听愈气,握剑的手攥得发白。毕竟耳闻终究不如眼见,靳白虽从白羽森林追了辜长屏一路,可对方不知是否因为修习了禁术的缘故身形保持在十三四岁的状态,虽与真实的少女相较,除了形销骨立他完全找不出任何更适合形容辜长屏的词汇,却也根本无法把她和杀人屠城联系在一起。
如今鲜血犹在,靳白大喝一声拔剑便起,然距离他最近的萧崇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按定,靳白满脑不解尚不及转脸向掌门师兄要个说法答案,他身上衣物与裸露的脖颈手背诸多部位被纤细透明一时难以察觉的事物割开,血珠挂在上面——萧崇抬手用指甲勾过,甲片便被削去半截,铮鸣之音绕耳——虽如刀剑削铁如泥,却分明是琴弦。
三人当下剑气一齐出鞘将那琴弦断去,可说时迟那时快,上一刻还在对辜长屏恶行声声泣血口诛笔伐的神机府弟子依然在他们眼前被那断开的余弦勒住四肢脖颈,琴弦陷入皮肉的速度极快,弹指骨头崩裂身首异处。
定格在惊惧万分一如生时的头颅高飞,血滴落在符桓之脸颊上,他用两指抹开,怒极反笑,眉目间阴云密布然视线却好似鹰隼紧锁周遭突兀。
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女足尖点在高耸入云的塔尖,月晕照亮她枯黄的脸,一双招子漆黑幽深,她双唇抿成一线,唇缝中漏出几声怪异的声音。
似哭似笑,像初生的婴儿,又像行将就木的老者。
不是堕入邪道的天音逆徒辜长屏又会是谁?
“那琴弦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得,诸位这便毁了,要如何赔我?”
符桓之冷哼一声,“世人皆知我符桓之从不讲道义,若阁下这琴弦乃万金不易的宝贝,我只好将阁下也如这琴弦一般当中斫断了。”
语罢脚下借力直登青云,新得的宝剑在他手中挽出极简利落的剑花劲逼辜长屏而去。
他话说的好不要脸,放在平日肯定是要被靳白嘲讽一番,但这次倒是让靳白大笑道了几声快哉,“我也来助你。”
符桓之在半空中嘁了一声但也未言其他。
然靳白的助攻还没送上,又是一道矫健身法闯入战局,中道截住靳白攻势,甚至猝不及防下差点直取他面门,还好萧崇历来老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逐月剑气巧妙化解来者接二连三的狠辣招式。
靳白后退几步站稳步伐,啐了一声,“谢世子少年英姿名声斐然,如今成了你杀人的傀儡,若他尚有一丝神识,当作何感想!”
那厢辜长屏与符桓之已走了数十回合,符桓之最趁手的兵器当属长枪,此时乃是持剑,新剑方认主,他又不愿剑法沾染吹梅山庄的影子,是以剑也是枪,枪一寸长一寸强,剑却不同,但虽多桎梏还是逼得辜长屏渐显颓势。
辜长屏对靳白的诘问报之以冷笑,身后物什所覆白绢被真气冲撞四散撕裂,她将那物什抱到身前,萧崇一眼识出此物为何。
当即,萧崇一手把靳白拽到身后回护,同时运气向符桓之大喊,“小心,是天诀琴!”
天诀十二脉至宝神器,世人只以为是上古传说,没想到竟然真的存在世间。
少女凌空拨弦,威力竟令天地失色,密云闭月。符桓之在萧崇开口瞬间便将阙歌横在胸前以灵力支开结界,却不想生扛一击后已然有碎裂迹象,他不得不源源不断补充灵力加以修复。
须知强者对战,守不如攻,强力的攻势才是最大的防御。可辜长屏神器在手,此时要转守为攻,谈何容易。
“朔安公,不过如此。”辜长屏大指落于武弦,杀心早至顶峰。
而萧崇靳白被辜长屏炼制的最强傀儡牵制,傀儡和活物的区别在于其无知无觉、无爱无怖,若不能完全将他击杀毁灭,他便始终如影随形跗骨之疽一般。
“对了,”辜长屏再次露出阴森笑意,“我从榕城带了些礼物,就作为靳小侠追了我一路的礼物也送给你们好了。”
无数阴尸从地底钻出前仆后继爬向萧崇靳白,靳白方用剑气挥退谢世子争得半分喘息,几乎暴跳如雷,这些阴尸生前是榕城百姓,被辜长屏一夕屠尽,死后还要供她驱使做伤天害理之事,思及此他手里的剑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挣扎之时后背被阴尸利爪撕裂,血腥之气涌出让那些仅凭欲望驱使的阴尸更加凶狠起来。
与靳白不同,萧崇从头至尾神色依然,他掐了剑诀,对靳白道,“凝心静神。”
逐月挥动未有半分迟疑。
辜长屏“噫”了一声,“萧掌门倒与传闻会怜悯魔族的慈悲性格大相径庭,到底也曾经是被你们中州名门庇佑的一方百姓,虽然如今样子变了些,也能从他们脸上看出几分活着的样子,可这砍瓜切菜的,当真冷血无情。”
靳白气盛,大约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是把师兄的耳提面命抛诸脑后,喊道,“你少挑拨了,妖女!”
符桓之也分心去看下方战况,辜长屏看准时刻奇袭,琴音彻底震碎结界,几乎逼得符桓之吐出一口黑血。
她咯咯笑着,“或许我要说承让了?”
萧崇的声音再次传来,“怀希!”
只二字,却如掷地作金石声。
符桓之复又挽了一个剑花,神色已然与初时大有不同,先前一战,他棋差一招,输却半壁江山,但也打开一道缺口,散去他心中诸多郁结,令得攻势豁然开朗。
符桓之似乎不再压制这柄剑最为适合的招法与路数,“方才未有尽兴,如今才是要见真章。”
雁渡寒潭,长川照影。
云心出岫,人去潇湘。
白虹贯日——
吹梅山庄剑法自剑底一一流出,幼时所学仿佛在几千个日夜中不断在心中摸索琢磨,剑气剑意在此时此刻交融,人剑合一,剑心我心。
密云渐渐散去,符桓之的剑正中辜长屏心口,下方阴尸也如潮水般退却,萧崇几乎与他同一时间废去谢世子的行动能力。
可不等三人暂舒一口气,辜长屏与谢世子在他们眼前陡然化作了两张滴入鲜血化咒的黄纸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