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和历法六百六十五年,天澜城变,镜海倾泻。
司檀华告诉吉光,人皇上承天命,却也背负诅咒,每一世代都会由仙台省自宗亲中选出一位与风氏王朝初代皇帝命格最为肖似者赐名风澜,承受全族皆应背负的渎神之罪。
“而如今的这位公子澜去天澜城地宫走了一遭,被水云初分镜中的镜灵蛊惑,深信自己便是初代皇帝的转世,竟登了神界,势要从隔世之门后将夙汐失落的神格碎片寻回。”司檀华的幻影化身拢着广袖站在幽州之主面前娓娓道来,“这世间有三道诡谲怪诞的门,其一,是魔君最为熟悉位于溶岩地底的时空之门;其二,是位于无尽屿寂灭之地的隐世之门;其三,便是这位于神界望乡台的隔世之门。如果说时空之门会让人在无法回去的过去与内心渴求的未来之间迷失,最终在门后耗尽心血,成为养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隐世之门和隔世之门后,又是怎样的天地。若是风澜有去无返,失去了压制血脉中诅咒的工具,王朝福泽必折于此。”
吉光拍了拍御座的扶手,长吟道,“孤与你皆是神所弃者。”
“魔君与吾无法上登天界,但总有人可以。”司檀华微笑,“仙台令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会穷其所能打开构连人神两界的梯子,无论中州会派谁前往,幽州务必要让朔安公加入这个计划。”
吉光问,“何解?”
“他身上有魔君的力量和气息,会迷惑天道的眼睛,届时魔君便可随同他们通过建木之梯。”司檀华道,“他们将会迎战四时残魂,而烛九阴的幻境会无限放大入阵者所执迷之事,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那是一个绝佳的场所,会滋养朔安公心里面的恨意,让它们愈加蓬勃生长,直至再也无法承受。”
“那么这场好戏开锣,司城主又在何处?”
“吾的真身虽离不开昆仑,但自然也会以幻影化身与君上同去同归。”
可真到了那一刻,符桓之即将在幻境中失去本心,隐藏在暗处的幽州之主却没有出手阻止萧崇的介入。
一直万事在握沉着冷静的掠影城主几欲破功,他气急败坏道,“魔君为何要让萧崇进入符桓之的幻境,如此一来岂非功亏一篑?”
吉光目光晦暗,他说道,“风澜当真能从隔世之门后寻回夙汐的神格吗?”
幽州之主的问题让司檀华明白,他们并非殊途同归之人,比起破坏这个让人痛苦的世界,吉光只在乎夙汐。
所以也到了司檀华与吉光分道扬镳的时候。
既如此,司檀华自也不必耗费心神帮祂上瞒天道。况且他本也不是谦卑恭谨之人,掠影城主刻薄寡恩,漠然无情才是所有与他合作者的共同认知。
夙汐追随风澜跳入隔世之门后的虚无世界,吉光原本想将她拉回,却因术法反噬,被强行驱逐出天界,再一次看着在意之人在自己眼前神格俱碎。
那片片华彩,有一枚落在吉光的左眼中。
祂躺在建木之下,镜海倾倒的雨还未停,祂在那些雨水中看见当年碧落海的青龙少女,她在最开始就向往中州,向往她心中对于美好的具象,可她见过的只有战乱流离人心向背,然而数百年磋磨,其志依旧丝毫未改。
幽州之主按着那只变作春雨洗透的青晶石的眼睛,狂笑似哭。
重渺的故事说到了尾声,他告诉符桓之,“你离开幽州后,陛下又去了溶岩地底,而这一次,我与陛下之间始终维系着的连接,断开了。”
符桓之问,“此为何意?”
重渺叹道,“意思便是,陛下终于还是受到了时空之门力量的蛊惑,已经迷失其中。”
符桓之道,“陛下终归是陛下。”
“诚然。”重渺微笑,“在望乡台上司檀华与陛下的约定破裂,未达目的,他自然要去寻求下一个目标。他在你们所有人都没有防备之时,拿走了水云初分镜,搜集镜海倾泻六界嗔妄之水作为养分修补被你们重伤的巫见魂体。”
见重渺注视着自己不再说话,几方势力当今局面在他心中勾勒成图,符桓之道,“司檀华选了人皇?”
重渺笑了几声,摇头道,“非也,在司檀华心中,风玚尚且不配做他的盟友。”
符桓之评道,“他倒是一向自负。”
重渺道,“朔安公可知司檀华是因何被困昆仑巅,真身一旦离开禁地便会招致雷劫?”
“愿闻其详。”
重渺沾了酒在幻境中的紫檀桌面上落下一字,符桓之观之皱眉道,“情?”
“司檀华在幽州以情之一字诱琉辉奔走,原应是最不屑相思之人,偏偏愁肠满腹,具是相思。”重渺收回手,脸上倒不见揶揄之色,他抱臂说道,“他当年初到人间,和一人相识,引为知交,同游四海内外,后在昆仑巅建掠影城,也曾有过一段好时光。不过为神君发觉后,降下天罚,掠影城成为一座死城,他本人则受剜心之刑,原应当场神魂俱散。不过他那位知己良朋以凡人肉身剖出自己的心脏帮他修补,才使他留下半副神格,只因虚弱陷入长眠。他苏醒后,面对物是人非的景象,便已立誓与天道为敌。然他身上神罚未尽,是以一出昆仑便会引来天雷,行事多受桎梏。如今他原本的打算在你身上看起来暂时是行不通,司檀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况乎他做事从来都是行一想二,早也有攀上风氏的想法。”
符桓之问,“他想要的,是玲珑心还是辜长屏?”
“他想借辜长屏的手验证玲珑心是否真的有用。”重渺道,“他欠人一颗心,而这个人,明明是一介凡夫俗子却挑衅上天,以命换命,自入轮回,世代无心,与情无缘。若玲珑心有用,司檀华则可以把昔日至交用来修补他神格的那颗心还给原本的主人。”
符桓之挑眉反问,“可这些并不能解释副君和巫见为何会出现在此。”
“朔安公何必心急?”重渺微笑着为他斟下一杯酒,“年节前萧崇上了一趟天霄宫,朔安公应当最清楚不过罢。”
符桓之抚了一下腰间的佩剑,“是又如何。”
“天霄君沈凤磬是王朝前任仙台令,与天音峰出身的漠南星同为天诀十二脉硕果仅存的传人,乃当世陆地神仙级别的人物。他从星之异象中窥测到司檀华的举动,才有了萧崇的拜访。”重渺端起酒杯,“虽是幻境,但这酒可当真好酒,朔安公不饮吗?”
符桓之无视了重渺的殷勤,他追问,“副君眼线遍布天下,何必和我打这哑谜,不如直说的好。”
重渺不以为忤,“沈凤磬和萧崇说了什么,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但萧崇人还没出天霄宫,他的师弟靳白便朝白羽森林去寻辜长屏想要先一步阻止她造下业行。不过他之后多番迷路落到了你手,这便又有司檀华的手笔。”
符桓之被重渺点透,他道,“是巫见?司檀华让巫见沿途造出幻境才会让靳白始终到不了白羽森林?”
重渺颔首,“辜长屏在寂灭之地遍伐反魂树,只为取汁液制成反生香助其禁术得以功成,司檀华当然不希望靳白作为一个变数闯进自己的计划。”
符桓之嗤笑一声,“他若不希望靳白是个变数,就不该只是让巫见迷惑他,却不取他性命。既然巫见在蓟阳,想来靳白也追着辜长屏到了,如今的蓟阳城会不会太热闹了。”
“就当司城主偶尔也会有恻隐之心。”重渺一挥手,那些装饰渐渐隐去,幻境变换回原本的空寂街道,他走进符桓之在他身边一抓,将符桓之收在怀里碎裂的迷梦蛊摊在他面前,“就像殿下有时候也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符桓之面色一冷,将那迷梦蛊捏成齑粉洒在地上。
重渺没有阻止他恼羞成怒毁尸灭迹的行为,“我尾随巫见而来,一路见了不少好戏,朔安公不记得斩草除根,我却记得替殿下将姮姬解决,可殿下心中的情谊可以解决吗?”
符桓之抿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副君是惯常当黄雀之人。”
重渺整理过皮革护手,抬眼扫过符桓之,眉目中俱是精光,“本君想要当一只黄雀,却也要那只小蝉听话才好。朔安公在人间见识过情为何物,桩桩件件双双对对,当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嘘嗟女兮,无与士耽’。”
“是否如今碧山无战事,副君在王都清静太久,倒致使舌头愈发长了。”符桓之冷笑数声,“就算我真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情谊,于副君难道不是好事?”
重渺抚掌笑道,“朔安公又看错我了,我只是可惜朔安公为何要入一场必输之局。”
符桓之按在剑上的手愈发坚毅,他道,“与其说是注定失败,不如说是有趣至极。我从十岁稚龄在副君的角斗场上便早是赌徒,若战斗未开,胜负已知,还有何意趣?我想副君是最明白其中道理之人。”
“既然桓之你心意已决。”重渺突然又端起甥舅之情一般,亲昵说道,“江南春景盛极,让人流连忘返,只是别忘了本君在幽州静候殿下早日归来。”
重渺说完人已不见踪影,而符桓之只听得一声龙啸之声,长剑直取他面门而来,他拔剑应战,兵刃相击火花四溅,来人临时收招反退了数丈才站稳脚步,咋咋呼呼喊道,“符桓之,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