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七千年前啊,咱中原这块还遍地都是神仙!上到仙首帝初、四象日月,下到各路山河土地神、保家护宅仙,那是路上走两步都能碰见一个出门遛弯的……”
山脚村镇不大,茶摊前十来人、一说书先生朗着声已是热闹。偶见寥寥行人,天色略阴,晨间烟火未起,只衬得街上冷清。
“哎,各位可别不信。前些日子那大雨过了,可有不少人都在说,看见那云底下有条白龙,打天上下来,落到北边去了!一路金雷劈得那是震天响,底下房子都得抖上三抖!”
却听一段才起头,茶客便相继议论。
“真假?这世上哪有龙啊?”
“你不信这说书的就算了。我可昨儿个才听刚从十二月岛回来的小周大夫说,在渡口上看见那帆布旗子黑压压的一片,方圆百里的仙门教派都连夜赶来了!保不齐是真的……”
“我觉得不真,恁吓人嘞,怕是啥妖怪弄出来的动静。”
“但那金雷你总见过吧?哎哟眼都快给我晃瞎咯……”
“哎哎正好!这不洛道长嘛!快来快来!您见识多,来给咱们评评!”
“……”
洛凕正端着拂尘在茶摊边驻足,本听了个开头便转身打算继续行路。谁曾想被人瞧见,二话不说就将他一把请了过去,几步踉跄到了人群中间。
倒也是本就显眼。一身单薄白衣干净无尘,清秀少年相自是招人多看几眼,何况眼角两笔殷红、眉间一点血滴,衬得一双积雪琉璃似的白眼睛更不寻常。此刻往一群人中间一站,十几人安静下来,便活似何处仙长途经传道解惑。
见一众闲人个个满眼期待,洛凕走也不是,只得把手里拂尘端正些,清清嗓子:“……天机莫测,不可盲信。贫道未曾亲眼见过,也不好妄自定夺。”
早知就挑夜里下山了。他暗暗叹道。
众人听罢,又重新议论起来。
“哎呦,连道长都说不准呐?那还真有可能是真的?”
“不得了,天上坠龙,这到底好事还是坏事……”
“哎,那你们说,那些个仙门争着去,该不会是为了——”
“难说,要是我会点功夫也能去分杯羹就好了。哎但这么一来,洛道长,您两年多没下山,这回难道也是去——耶?人呢?”
惊呼过后,人们左右找寻,原还站在中间的洛凕早已不见踪影。
“年纪轻轻一晃眼就来无影去无踪,这些个修士,啧啧……”
“就这都比不上了,咱们还是安生过日子吧……”
“以貌取人,肤浅!万一人家年纪比咱垒一块还大呢?”
“嘶——还真别说——”
*
好不容易趁机溜走,洛凕在镇边停下脚步,长松一口气。
许久没下山,下来就险些被扣在那扯半天闲话,他的运气倒向来不济。洛凕心底大叹,眼下天色尚早,与其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赶路要紧。
不过白龙……
暗自思索片刻,洛凕摸摸下巴,抬脚往镇边车马铺去。
镇上冷清,镇外更是少有人往来,只几个车夫聚在树下,唠着路途遥远家长里短。那老板正在门旁柜上打着瞌睡,见有人来也只懒懒抬眼,直到看清是洛凕,才匆匆起身端了端袖子笑迎上前。
“哟!洛道长!好久不见您下山!”老板亲切笑着,“噢哟这两年过去,您还是这么仙风道骨,英姿俊朗!"
“余老板好。”洛凕回了礼,也寒暄上一句,“近来如何?”
“那不用说!自从您帮忙降了那吃牲口的狗妖,我这的驴马牛啊是吃嘛嘛香,赶路都快了半个日头!”余老板说着直把人往屋里请,“我这小铺子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礼,怕显得寒碜,这么着,您这回是要去哪?我给您牵最好的车马,再写封加急信……”
“上回我着急出行,也是为自己方便,您不用记挂心上。”洛凕礼貌笑笑,“一匹快马就好,租钱我会照付的。”
见洛凕开口,余老板给人抽了凳子便也不再多说,问道:“道长是有急事?”
“是有一事想要打听。”洛凕顺势坐下,只道,“这里平日往来人多,余老板可有听过什么稀奇消息?”
“嗐,这事啊,您定是来时听到那些个闲人瞎扯了。”余老板只一句便明白过来,也往门边板凳一坐,连摆手,“就在北边不远,霞烟镇,听说落镇外头林子里了。您要顺路能去瞧一眼,不顺路就算了,这三五天的,就是有也被抢空咯。”
洛凕听罢,便再行过一礼:“多谢。”
余老板紧接瞧了洛凕两眼,又问:“道长莫不是也要去?”
“……此行是去永萍。”洛凕歉意答道,“问起不过是见都在议论,一时好奇。”
这才下山不到一个时辰,竟已连着被人问了两回,洛凕着实有些哭笑不得,也因此实在好奇。这事当真如此稀罕,是个修士就该去捞点什么?
“哦哦,那就好。”余老板松了口气似的摸摸脑袋,“我这刚回来的伙计说看见枫火莲台和乾坤城的人了,高门大派挤得辰泽紧张兮兮的,水浑得很。就昨晚来的速报,说天择殿也戒严了,永萍境内三里一关重兵巡守,都是这事闹的呀。”
"戒严?"洛凕挑眉。
辰泽坠龙和永萍又有什么关系?
余老板却紧接四处望过一番,见没有旁人在了,又匆忙把门带上些,压低声音小心说道:"这不,天择殿那三少主,李言清,早些日子又跑啦!"
他瞪大眼睛,似在说什么秘密。
"那小少爷前年重病,才恢复过来,人李殿主可疼着了。虽说本也没什么,但正撞上坠龙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外冒,天择殿正急得满地找人呢,生怕出岔子!您听我一句劝,这事啊可千万别去掺和,保不齐落个牢底坐穿……"
“还有啊,最近江湖骗子多。本来就到处都在严查没门没派的乡野修士,再碰上这回,您出远门也得注意着点……”
“……”
听到后面,洛凕心头只剩郁闷。
他难得下山一回,怎么什么大事都让他碰上,还没出门几里便见一路坎坷?何况他这连师父名字都报不出来的野道士,若被拦下盘问岂不只有被抓的份?
……要不什么先师遗嘱还是算了,不如回山上去稳妥些。洛凕自暴自弃想道。
砰!
却听一声巨响,此时车马铺的门忽地被大力推开,把余老板吓一激灵,洛凕也立刻扭头看去。
只见那险些把两扇木门从门框上拆下去的,是个和洛凕年纪相仿的少年。
一身玄黑短衫,一条坠着银饰的蓝色发带被动作带得叮铃当啷响,靛青的颜色染在瞳中,像是与天交接的远海。而这双眼睛紧接在屋中左右瞧了瞧,随后竟明确朝洛凕转来,无分毫迟疑。
洛凕刚确认一圈这人是不是在看他,那少年便先开口,不知为何有些欣喜地问:“道长要去永萍?!”
“……”
时运不济。
*
这少年名叫刘彦。
说是本想来包辆车,无意间听到了二人对话。正巧他也要去永萍,而又正巧家里经商,有那么些偷摸混过戒严的路子。现在又正碰上洛凕,就起了歹……就觉得有缘,便想不如帮人个忙,结个朋友,路上也好搭个伴。
洛凕安静且认真地听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套说辞未免太过可疑。洛凕没太下过山,但也知道些唬人搭伙半路杀人越货的事情。这个叫刘彦的虽看着人畜无害,衣服打扮干干净净像那么回事,可保险起见,他现在怎么说也孤家寡人一个,还是要多提防一下。
“道长再考虑考虑……?”刘彦手搓得簌簌响,眼睛眨得快出星,语气殷切,俨然就差把心里算盘搬出来敲,“我报销路费怎么样?或者您有什么别的吩咐……”
眼看这人要凑到跟前,洛凕不禁后退一步:“多谢公子一片好意,但还是——”
却话音未落,刘彦动作一停,眼中一凛。洛凕心中直觉不妙,正要防备之时,刘彦已张开双臂横至门前,拦住去路。
并立马跪了下来,一把抱在洛凕腰上。
“求你了——我出来玩一不小心走太远迷路了,人生地不熟的我回不去了啊——”刘彦哭诉得声情并茂,死死扒着洛凕不肯松手,“我就一兜子钱和一把破剑,还会弹点琴,实不行我到家了再多给你点,就当我雇你嘛——”
一旁余老板被这一出整得愣了神,要伸出去的手半抬不抬,看看洛凕又看看刘彦,似在犹豫要不要先把人拉开。毕竟这副样子,即便是在室内也还是有些有伤风化。
洛凕低头看着刘彦,神色出奇冷静,只张了张口想了一想,而后问道:“我一乡野修士,你不怕我半路劫了钱财就跑,或是把你掳去卖了?”
刘彦抬头认真道:“我觉得你是好人。”
“……即便我们头回见面?”
“我直觉很准的!”
“……”
时运不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