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潭居于另座孤峰山顶,一眼不见边际。洛凕随门冽和夕华来到潭前时,只见四周少有草木,水中青黑不见底,唯雾气翻涌,难辨全貌。
直至一阵翻浪烈风卷过,黑鹰自上飞来以巨翼将水雾驱散,他这才得以窥见些许。
潭中一圈石台,将其分作内外两层,再有一条石栈直通中心。外侧平静空荡,自数道整齐开口瀑入山间,一如飞泉。内侧可见各式剑刃,大多布满锈蚀痕迹,只有寥寥数柄看上去姑且完好,剑身也隐有黯淡之意。
待巨鹰化作人形在一旁落地,夕华先行向石栈上走去。
“据记载,此剑名阳霜,炼成初始便为灵剑。”夕华说罢,视线扫过剑丛之中,“剑性暴躁刚烈,千年下来一直荒于剑潭,拒不认主。除当年铸剑之人,暂还无人得以近其十步。”
“阳霜?”洛凕问。
夕华点头,继续道:“门冽不问我还记不起它来,想着既然你资质极佳,那让你来试试倒也无妨。”
而就在话音刚落,如同有所感应,剑丛中忽然闪过寒光,直直飞来!
同样早有防备,夕华身侧出现一柄青灰长剑,剑刃一横,竟转眼间同那飞剑铮鸣数次。再闻一道异响,那突如其来的剑被一剑挑开,向后倒飞出去。
虽只是一瞬,洛凕便也看清夕华那柄剑上的确如门冽所说,有一条同样系着翡翠松柏的剑穗。
却不等洛凕再多观察,那无主的剑坠到一半,陡然顿在半空,竟自行调转剑尖朝他飞来。只是还未到面前便被戴琼羽二指捏住剑刃生生截住,剑身仍在猛烈颤动嗡鸣,仿佛活物一般试图挣脱。
“有完没完。”戴琼羽瞥过一眼,指尖发力将剑刃捏出咔咔响声。
剑顿时一动不动了。
斜盯半晌,待确认其终于安分,戴琼羽这才松手。而夕华也缓缓走来,挥袖收回身侧长剑,呼出一口恶气:“鬼东西脾气真暴。”
那剑竖了过来,左右一转,似有识一般见无处可退,才稍显乖顺地降下些许。
其速之快只见残影,直到静下才看得清是柄剑身乌黑、剑柄雪白、通体发着微弱白光的剑。剑格剑镡以银边相绕,状若昙花,花蕊嵌一黑玉,白玉落于花萼,透出些与其脾性大相径庭的雅气。
“它就是阳霜?”洛凕仔细观察片刻,意外道。
阳霜应声发出阵嗡鸣,不知为何能从一柄剑上看出些骄傲的意思。
“当心着些,别被它伤到了。”门冽提醒道,“太久不见人,兴奋的很。”
稍作思忖过后,洛凕小心走上前去,试探着朝剑伸出手。
却在指尖碰到剑柄的瞬间,阳霜又是一阵剧烈颤动。
那剑身猛地一横突然向上飞去,旋即竟开始绕着洛凕飞速旋转。洛凕始料未及,只见阳霜越绕越快,一时间带起阵阵旋风,连周围水面都被卷出层层风浪,刮得他快要站不住脚。
戴琼羽见状顿时幸灾乐祸:“哈!它还挺中意你!”
“怪事,上一个差点被分尸。”夕华全然不顾洛凕还被困在中间,双臂一抱冷静观察,“倒从没见它如此兴奋。”
分尸……
洛凕镇定的神情快要维持不住,再看门冽,这人虽满脸无奈,但也依旧站在后方不远,压根没有要帮忙的打算。无助情急之下,他只得匆忙叫道:“阳霜!”
剑立马刹住,稳稳停在洛凕面前。
“还挺听话?”戴琼羽眉毛一扬。
“顺利便好,也算解决桩麻烦事。”夕华背过手去,“再久一些就该回炉重炼了,未免可惜。”
阳霜紧接左右晃了晃,化作一团白光平稳飞到洛凕手中,丝毫不见起先暴戾。洛凕定定地看了半晌,便将白光收起,向夕华行礼道:“宁霄谢过师尊。”
“……它自己选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却见夕华将视线转向别处,“灵剑认主还需磨合,你记得多花些时间练练。”
戴琼羽眼睛一眯,显然瞧出些什么来:“哦哟?老脸不好意思了?”
嚓。
下一刻,一道剑光贴着戴琼羽额前擦过。夕华眉头微皱,斜视过去。
戴琼羽只不屑一笑,昂起头来。
眼看这二人又是互看不顺的架势,洛凕稍有迟疑。还是门冽先清清嗓子才将二人视线引去,随后道:“师弟今日课业劳累,弟子就先行带他回去休息。二位……多注意些山上债务。”
“……”“……”
债务二字一出,这二人竟同时脸色一顿,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偏头嗤出口气。
洛凕一时无言。
*
再回至那偏山小院,已经入夜。
本身去剑潭时就已时候不早,再一番折腾出来早就黄昏。这地方安静是安静,远也是真远,洛凕踏着新得的佩剑落地时,抬头只见天边明月显出些许轮廓。
阳霜便就安安静静地飘在他身旁,倒也没了最开始那凶狠劲,至少与其外表更贴合些了,莹莹白光更是在夜色下显得柔和。
紧随其后,另一人也落了地。
“现在去了剑潭,总该能说了?”洛凕头也不回,径直领着阳霜推门往屋中去。
门冽轻笑一声,挥袖收起佩剑也跟进屋中,道:“譬如?”
“譬如。”洛凕弹指点起烛火,去到那整墙书架旁抬头打量,“正好是阳霜,巧合还是刻意?”
说罢,他从中取出一册已补好大半的旧书,草草翻开,似确认过什么,朝阳霜招了招手。那剑便乖顺地凑到他手边。洛凕再而二指并起,指尖亮起一道与剑身同样的白光,往剑刃上一点,阳霜立刻一阵颤动,像是打了个激灵。
门冽稍稍靠近观望,见阳霜这反应倒被逗笑了,接着也确如先前承诺,未再避而不答:“师尊的确是出于你师父才留你下来,至于阳霜,你就当是我自己的私心。”
此话一出,洛凕合上书册,转头看去。
那双翠绿的眼睛里始终是温和笑意,却叫洛凕任如何也猜不透其中深意。可这些又总让他隐约觉得,他当在别处见过。
此人对他颇为了解,定是曾和他有过纠葛,可再要深究,他一时又难定论。
“你到底……”
“阳霜。”门冽忽然唤道。
那柄剑闻声竟立刻转了过去,颇为兴奋地摇晃两下,连剑镡上嵌的墨玉都闪出些光来。
洛凕神情一愕。
“这次下山恐怕凶险,切记保护好他。”门冽笑道,“知道你很久没出来,但也得收着点。”
阳霜明白似的上下晃了晃。
这只叫洛凕更为诧异。此剑连夕华都不服,为何会听门冽的话?
“你要下山的事我还没告诉他们,但也用不着。戴殿主估计正打算借机试探,你到时应下就是。”门冽再而叮嘱道,“还是多去演武堂练练,免得生疏。这回小心些,山上资金紧张,再塌就真要去变卖藏书了。”
洛凕愣愣地看着门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此人到底……
门冽只朝人眨眨眼睛,转身便要离去。
“你很快就知道了。”
*
直至门冽的身影都消失于夜色中,洛凕才回过神来,挥手将半敞的门扉合上。
他低头看回手中书册,却紧接一番郁闷涌上心头。
即便到了溯云巅,他却依旧没能弄清乌篁的来历。夕华和戴琼羽对其闭口不谈,书阁中也只字未提。而溯云巅功法虽能勉强补上他残缺的法力,也只不过杯水车薪。
再者门冽身上疑团重重。这人心思莫测,仿佛自他上山以来每一步都在其算计之中,叫洛凕有种被看透、被掌控在手中的悚然感。可他却至今没能猜透此人身份,更无从可探。
思绪间,洛凕心叹光想也没用,便干脆将书册放回原处,转向一直飘在他身旁的阳霜。
“别动。”他手中再次亮起一道同方才一样的白光,在剑身划过几道符文,“你在剑潭里待了近千年,哪怕看上去没事也得修修。”
却画到一半,阳霜又一激灵,往后一避,符文霎时散了。
“阳霜。”洛凕眯起眼睛,严肃道。
剑身一顿,这才不情不愿似的慢慢飘回原处。
洛凕再次伸手,白光落下,自剑首画至剑锋,一连串符文印于剑身。落成之后几番流转,同剑本身的白光融为一体,光芒更甚。
“行了。”洛凕随手掸去指尖光尘,笑了笑,“还有何处不舒服?”
却还未等他收回手,阳霜便等不及似的,整柄剑朝人贴了上去。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剑刃碰了洛凕,只将剑首依偎一般靠在胸前,剑上墨玉竟乍看有些泪汪汪的意思。
见这般举动,洛凕笑得稍有无奈,便抬手轻轻抚过剑身。手法之轻仿佛摸的不是什么冰冷剑脊,而是毛茸茸的黏人犬儿。
“辛苦你等这么久。”他的声音柔和下来,轻声细语似在哄逗,“要换作是我,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阳霜微微颤动,发出些嗡鸣,像是抱怨,又像是呜咽。
“好了,好了。”
洛凕不禁笑出声。
“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