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宽衣解带。洛凕闲暇下来往床边一坐,又见从头至尾安安静静在靠窗那张椅上坐得板正的宋云轻,便起身靠了过去。
“澜儿。”洛凕托着下巴对人打量起来。
宋云轻就这么看着他。
“我先前就想问了。”洛凕有些新奇地问,“你这分身何时捏的?”
“……很久。”宋云轻低声应了一句。
洛凕便微微弯腰,凑得更近了些,而后伸出手,摸上宋云轻的脸颊。
“难怪我总觉得不太一样。”洛凕说着一边以指腹轻轻摩挲,一边仔细端详起这张面色平静的脸,似分辨着什么,“更年轻了,也没有原本那么高。若比起来,同你成年不久时更接近些。”
宋云轻任由洛凕几乎把手掌贴上来还越靠越近,直至呼吸也将杂在一起,也只稍稍颤了下睫毛。眼睛仍继续看着那双稍有好奇的白瞳,抑或仅是在看眼角那艳红面纹,一寸不离。
而洛凕继续琢磨着,手指顺势将宋云轻鬓侧发丝拨开了,又在指间绕过几圈,动作自然仿佛习惯如此。再似想到什么,他兀自轻笑起来。
“真是过了好久。”他轻声感叹道。
宋云轻依旧看着他,嘴唇微张,却又没有回话。
这倒也不能怪洛凕,而是宋云轻生得实在出众,又许久未见,便叫他忍不住多细细观摩。
眉毛是平而细的,不皱眉时,倒看上去几分淡然。狭长眼尾微微上扬,睫毛纤长微翘却又不显妖媚。深棕的眸中细看藏有一圈金色,与眉间金纹如出一辙,晃眼如晨日粼光,细看有朝晖之意。
鼻梁高挺,薄唇轻抿,皮肤较常人而言更为白皙,如霜雪又不失血色。唇是偏粉的,泛着些光泽,单薄而又有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端详到此,洛凕便不禁想,这整个人就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更甚是,恐怕没有谁能作出这般笔墨。再随手捏了捏这张脸,他又想,手感倒也仍旧不错,和小时候一样。
“宋云轻这个名字,也是你自己想的?”洛凕又问。
“……嗯。”宋云轻闷闷地应了。
洛凕便笑着说:“很好听。”
却话音刚落,宋云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洛凕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贴得太近,而紧接只笑意更深,任人抓着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挣了挣:“做什么?不好意思?你小时候都要在我怀里才能睡着,多久不见,如此生分?”
“……”此话一出,宋云轻闷声偏开视线,犹豫松了手,竟一时显得有些局促,像被责难似的。
洛凕轻笑一声,便也不再多逗弄,起身退开,坐到床边去。
二人已经出了殷镇,在南下的路上。
溯云巅上的事告一段落,洛凕也并不打算继续留在原岭无所事事。而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中原东南,也就是乾坤城所管辖的明境。
他打算去弄清萃灵鼎的来历。
“……你不告诉他们?”
又听宋云轻突然问。
洛凕正要躺下,闻声看去只见宋云轻神情略有担忧,似是犹豫。他这才一想,便也心道的确,毕竟他从到了殷镇起,就没再给李言清或姬瑾回过信。或许在其他人眼中,他仍旧行踪不明。
“不必了。”想到这里,洛凕笑着摇摇头,“十年、上百年,谁知我这次会花上多久。他们留给我的时间太短,倒不如一开始就止步于此。”
说着,他指尖不自觉捏上被角,神情稍有落寞,再沉默许久,又浅声道:“等事情解决,你回去后,我……”
或许会找哪处深山,避世不出,自己睡上个百年千年,消磨余生。
“……没什么。”一时涌上的思绪并未被说出口,洛凕只转身躺了下去,把脸埋进被褥。
屋中一时安静,片刻后才传来几声脚步。直到另一个人坐上床边,洛凕翻过身去,便正对上一双棕黑色的眼睛。宋云轻低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陪你。”
“你这傻孩子。”被看穿心思,洛凕不禁苦笑,“是我先丢下你不管,你做什么还要留下来陪我。”
他伸手贴上宋云轻的脸颊,安抚似的摸索着。
“我没了法力,也回不去了,无非就是个长寿些的凡人。你大可以忘了我,然后……”
却没能接着说下去。
宋云轻默不作声地俯下身,就这么把他抱进怀里,一双手紧紧环至背后。温热的心跳自胸口传来,叫洛凕一时无所适从,两只手抬在半空无处安放。
愣了许久,洛凕才拍拍那已长得结实的后背,无奈道:“好了,好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然而宋云轻只又搂紧了些,迟迟不肯松手。
“我不那么说了,好吗?”洛凕小声哄着,像在安慰个半大的孩子,“还有共生契在,就是我又走了,你也能找到我……”
他心下叹气。当年他若仅因一念厌倦就把人扔下百年之久,也难怪这孩子会是这般反应。如今再次相见,他自己尚且万分怀念不舍,宋云轻恐怕只会更甚。
“别再这样了。”宋云轻的声音闷闷的,叫洛凕肩头发痒。
“好,我答应你。”洛凕只得放缓语调,手继续轻轻地拍着,“你想陪我多久都行。”
直到听人应下,宋云轻这才松开,只是视线不曾转向别处,也没有要从床边起身的意思。
洛凕却一眼看出来这孩子在想些什么,神情犹豫。
“……就这一回。”对视许久,他终还是妥了协,半支起身往床里挪了挪,腾出地方来,“你长大后我就没再和你睡过一张床,这次算破例。”
*
十月冷风在外呼啸,格窗紧闭,炉火正旺。又加之宋云轻身上实在暖和,洛凕本还在细数的思绪便也被烘出些困意。
自从一个月前去了溯云颠,他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现在想来,除开门冽使的坏,他或许也是为确认脑海中突然冒出的记忆是不是真的,才会像那样没日没夜地翻阅书阁卷册。或许他心底仍稍微期待着,如果那些真的只是梦,只是他突发奇想,那该多好。
而直至想起曾经所见,他才开始怀念这短短十几年茫然无知。如今一切如常,却似大梦初醒,回忆所过之处皆为苦涩,叫他心间难平。
洛凕此刻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曾经会觉得厌倦,会想要当个普通人。
实在太漫长了。
心底正胡思乱想,洛凕忽然感觉脸上被碰了碰。
稍有温热的触感贴上他的面颊,在眼角停留片刻。动作轻柔,似怕打扰到他,却弄得他有些发痒,便下意识往被褥里埋过脸。
“澜儿……别闹……”洛凕朦胧间呢喃道。
——
“出去。”
“……”
一双白瞳一双金瞳,大眼瞪着小眼。
黑纱床幔,白绢床褥,金纹华贵。一人半支起身,单手撑开被子,墨色单衣松垮,眼睛半睁着似被迫醒来,头发都是不齐整的。一不过十岁的孩童一身玉白,从被子里探了个脑袋,脸上没有表情,只在金瞳中显出些巴望的意思,白发掺着金丝宛如丝绢,长到从床边洒落满地。
“敖澜。”那人压着还有些沙沙的声音道,“回房间去。”
孩子不说话,就这么看着。直到那人皱起眉,他才往被窝里缩了缩,吐出个字:“冷。”
“不可说谎。”那人脸色却更为严肃,“你是龙。”
被一拆穿,那小小的眉毛竟就这么微微拧了起来。孩子脸一皱,干脆整个人贴上去,双手就这么抱在那人腰上,紧紧抓着衣服,脸埋进胸口摇头似的蹭了蹭。
“敖澜。”
“不要。”
“那去找沈炤,他暖和。”
“不要。”
这回拒绝得斩钉截铁,那稚嫩的手抓得更紧了。
无言许久,那人深深叹出口气,被子一掀,作势就要拎人。然而手刚靠近,那孩子一扭头,先张嘴咬了上去。
即便年幼但牙还是尖的,哪怕只是拇指也让那人吃痛,正要收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有些苍白的皮肤已然泛起红。而孩子拧着眉毛分毫不让,俨然若不松口那他也不松口的架势。
“……你先松开。”那人只得先软下些语气。
只听那嘴里发出一阵非人低吼,很是幼嫩。再又有一串啪嗒啪嗒的响声,是条生着白鳞的尾巴在床边甩来甩去。
这下彻底拗不过,那人再叹一声,干脆往床上躺了回去,剩下那只手把被子重新盖上,再绕过这小孩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就今日一晚,下回不可再这样。”
还是没松。
“……”那人迟疑半晌,奈何手都快被咬出血来,终是妥了协,“……我陪你便是,快松口。”
总算松了。
正想终于消停,那人刚打算抬手挥去烛火,紧接却又从手上传来阵湿乎乎的温热触感,叫他再低头看去。
只见孩子正仔仔细细舔着方才被咬红的地方。
那人顿时无奈:“都咬肿了才知错?”
小脑袋又埋到他胸前去了,闷出一句:“对不起。”
“你这孩子……”那人第三次叹气,顺势摸了摸那头顺滑白发,“罢了,快睡吧。”
烛火熄去。
——
再朦胧睁眼,洛凕恍惚记起些许往事,直至半晌,才发觉颈侧已被温热的气息吹得脸上发烫。
而腰间早就被紧紧环住了,相贴的胸口更是几乎能将心跳印在一起。抬眼看去,近在咫尺的眉眼早已成熟许多,正紧闭着,呼吸平稳。只是那双手的力道也比以往更甚,好像生怕他偷偷溜走。
奈何不好动作,洛凕只得叹笑出一声。
真是从小到大都一个样,唯一的变化,怕是不会再随便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