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后。
很难解释,但洛凕腰上正挂着个人。
这场景是何等的似曾相识,以至于他很快就平复下心态,轻叹一声,抬手自然而然拍了拍那人发顶。
“凕哥……”李言清眼泪汪汪地仰着头。
*
这还要从前一天说起。
洛凕和宋云轻出发也有十来天,路上也还算安定。除了要小心避着些必经之路上的检查外,倒也顺利穿过原岭边境,到了乾坤城的地界上。
可既然有两家都在通缉宋云轻,洛凕还是得小心为上。好在他们二人都还能凑合,没有客店那便露宿,连夜赶路同样影响不大,非必要不露脸,钱财够用即可,能走小路就不走大路。
本该就这么平顺地到达目的地,办完事情走人,但他还是失算了两点。
其一是,枫火莲台,姬家名下的产业,中原最大的商会。
士农工商皆有涵盖,分部遍布天涯海角。其中溪客潭下门客众多,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实力堪比四大门派。而亦有传闻说,若非壬氏有功在先,这第五家本该是姬氏,若非断罪宫历史更深,这第四派本该是枫火莲台。
这样一个组织,要翻便中原找两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洛凕本还寻了家荒郊野店避人耳目,方圆几里杳无人烟,马也藏了路也扫了,正打算久违地歇上一歇。倒也的确一夜好梦,无人打搅。
但第二日一早,洛凕正要带宋云轻出去透透气,晒晒这破店里闷出的霉味。结果前脚出门,后脚就不知从哪窜出来十几个青衣人,提刀的提刀带剑的刀剑,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宋云轻见这阵仗,剑都拔出来了。要不是洛凕先看清来人,并把宋云轻按住,这些人恐怕早就身首异处。
为首的正是齐清轩。
“阁主的任务。”齐清轩十分不耐烦地抱着刀,言简意赅道。
“你们怎么找过来的?”洛凕十分震惊。
“门冽来信说你们会走小路去乾坤城。”齐清轩说。
洛凕顿时一愣:“门冽?!”
齐清轩又好心补充一句:“溯云巅在枫火莲台的债务一笔勾销,之后修缮类账目也可部分报到阁中。”
洛凕:“……”
其二是,墨行枝指使门冽把他们卖了。
罢了,罢了,至少他们还挺值钱,也不算亏。
*
于是乎,二人几乎是被押送到了就近的枫火莲台分部,也就是乾坤城外近郊。
而洛凕才一踏进大门,一阵风便卷了过来,把他撞一趔趄。
宋云轻皱眉看着地上一摊黑黑的人。
“凕哥你不冷吗?”李言清依旧挂着,手在洛凕身后摸索,“这都快入冬了,你怎么还穿下山那件?”
“……还好。”洛凕一时无言,又看了眼快要动手的宋云轻,“你先放开我。”
李言清叭地一下支愣起来。
这小少爷换了身稍厚些的衣袍,款式轻便简洁,没了在天择殿里那满身印花纹绣和标志的盘龙家纹,看上去便就像个寻常年轻人。最外头加了件带着薄毛领的黑色长斗篷,几乎快拖到脚跟,把身形盖得严严实实,也难怪趴在地上会像是一摊人。
而后他正要继续絮絮叨叨点什么,就和洛凕身后的宋云轻对上了视线。
“……”“……”
二人各自眯起眼睛对视半晌,宋云轻先把剑收了回去。
“凕哥。”李言清郑重地将双手搭上洛凕的肩膀,眼中悲愤,“你要是被他挟持了就眨眨眼,我这就去叫人。”
“我们真的是朋友。”洛凕拍拍肩上的手,叹道,“他不是坏人。”
“真的——?”李言清狐疑地瞥向宋云轻。
“真的。”洛凕说。
*
而分部里早就备好了住处。
依山傍水鸟语花香,枫树白莲居多,也不太过扎眼。两座长榻相对一放,一盆炉火烧得正旺,窗外蒙蒙细雨,屋内热气腾腾,好生惬意。
李言清坐在对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挨在洛凕身旁的宋云轻,好像生怕这人突然暴起似的,视线片刻不离。而宋云轻也不动声色地回看过去,视线同样警惕,俩人间俨然互不相让。
待二人僵持许久,洛凕率先打破沉默:“言清,你怎么也来了?”
“嗯?啊。”李言清收回视线,“富哥顺道送我来的。”
“顺道?”洛凕问。
却见李言清疑神疑鬼看看周围,见应是没别人能听见,才敞开了坏笑道:“你不晓得,富哥知道你的消息之后都快急死了!二话不说就花大价钱请人开了千里阵,把我跟齐哥踹了进去!”
“……?”洛凕听得迷糊。
首要一点是,这小少爷何时对姬瑾印象这般好了?分明最开始还巴不得避着走,一听名字就恨得牙痒痒,现在一提起来,竟还笑呵呵的……
“嗯哼!”似看出洛凕心中疑惑,李言清紧接叉起腰来十分得意,“这还得多亏了本少爷高超的谈判手段——”
“言清啊。”洛凕顿时想明白了,无奈道,“你该不会一直赖在枫火莲台吧。”
“。”李言清被一语中的,转眼就蔫了下去。
洛凕叹气。
这要换别人,恐怕枫火莲台早就动手赶人。结果姬瑾约莫是看在一直以来总把人逮回去的份上,便也没太管,就由着人在自家地盘上耍赖。
想到此处,洛凕又问:“你自己出来这么远,李殿主不会说什么?”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啦。”李言清乐乐呵呵地答道,“富哥说天择殿那边交给他,让我和齐哥看紧你,别又整丢了。而且你不是打算去祟山嘛?你就当多两个伴呗。”
他说着又瞧一眼宋云轻,不怀好意道:“还有,万一你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
洛凕顺势一看身旁一声不吭、稍显无辜的宋云轻,却微微低下头去。
他本想避开别人,尽快查清,好先解决一桩麻烦事。宋云轻也不知何时会离开,到时若只剩他自己一人,也没什么问题。又何曾想,他想避开的人却马上就找来了,二话不说便要同行。
这叫他一时想不出话来了,无论回绝还是答应,都是一阵心间发堵。沉默良久,洛凕终才问出一句:“……你不好奇吗?我为何不留在溯云颠,还要躲着你们……”
“这有什么!”李言清笑得开朗,毫不介意,“要是事无巨细都得跟人汇报,那多没意思!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了,为什么非要留在那?”
洛凕紧接一怔。
只见李言清说罢又有些气愤,不满道:“只是你也太不把兄弟放眼里了!好歹报个平安嘛!”
一时无措,洛凕定定地看着李言清许久,眨了眨眼睛。
他都已经准备了好几套说辞,想好了要怎么跟人解释。万一实在不行,就告诉李言清他其实早就去过溯云巅,不过回去看看。大不了再说实话,说他的确活了很久很久,当时下山那句玩笑有半分是真的。
可他没想到,李言清反而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呢。
“哎呀别这么感动嘛~”李言清一看洛凕这副纠结模样,倒顿时扭捏起来,“好兄弟怎么会放你一个人跑路呢~你就是偷偷摸摸把自己埋了,我也要把你挖回去供起来——”
听到一半,洛凕回过神,却不禁笑出声来。
这叫他如何不应才好。
“怎么了!你又笑我!”李言清指着人抗议。
此时一阵凉风从窗边灌入,吹得李言清冷不丁一哆嗦。他便也没心思再闹了,搓搓手臂起身,顶着风蹬蹬几步跑去关上窗户放下厚帘,而后飞快缩回炉边烤起手来。
“说真的,凕哥你不冷吗?”李言清说着把手搓得簌簌响,“这大变天的,南边也太冷了……”
却见洛凕尤为顺手地摸过宋云轻的手,放在腿上捂着,还稍稍倚过去些,浑然不觉李言清逐渐怪异的视线,偏了偏头,答道:“还好?”
李言清眉头一皱,欲言又止:“你俩……”
而洛凕似乎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宋云轻也没什么表情,仿佛二人皆早已习惯。直到发觉那视线在交叠的手和他们的脸上来回切换,洛凕好像这才想起要解释,微笑道:“澜儿身上很暖和的,要一起吗?”
“不必了。”李言清神色复杂地往后仰去。
*
“后来我家还是没从祭坛上查到别的,酒庄也被烧干净了,所以就打算从萃灵鼎入手。现在好像扔给乾坤城了吧,南烟寺也去了人,毕竟殜阳是归他们管的。”
闹归闹,正事还是没忘的。等终于把冻僵的手化开些,李言清便一边晃着腿,一边同洛凕简略说起自那天之后的事。
只说着,他又摸起下巴,啧啧两声:“千年前的鬼师,以萃灵术闻名,弹指灭了一座城,盘踞祟山上百年。最后乾坤城和南烟寺联手,请出镇寺禅杖涅槃门才把人镇在祟山底下……哇,要真是这人,那麻烦也太大了!”
洛凕听罢倒意外了:“这都是些老故事,你这么清楚?”
“那可不!”李言清骄傲叉腰,“我可是连夜恶补了明境的大小传闻话本,还特地去卖老书的地方找了一遍呢,可费了我好些功夫!”
洛凕却看出什么,了然笑道:“这般用功,看来自辰泽过后,你想好接下来要去哪玩了。”
李言清十分欢喜地大力点头,顺着说了下去:“迎龙门,火菩提,黄栌城……出名的地方那么多!当然得去看看啦!”
无奈笑笑,洛凕又问:“那乾坤城后来可有消息?”
过去这么些天,也应当至少粗略查过了。若能提前得知些许,便也省得到时多绕弯子。
“哦!我正要说呢!”李言清这才惊觉跑了题,连忙补道,“他们说山上是空的,魂都没有一个!也不知消散了还是跑了,现在整个明境都在到处找呢!”
听到此处,洛凕垂眸思忖,神情稍有严肃。
眼下看来,竟还好在有枫火莲台协助。否则他们要去祟山,一个通缉之人一个无名之辈,若在途中被拦下定少不了麻烦。而有萃灵鼎一事在先,那地方恐怕正有蹊跷,搞不好,还会出现另一座蔽日教祭坛。
可乾坤城……
有一些相当复杂的缘由在里头,洛凕本来是打算绕过那里,直接去祟山的。
“……白原川怎样了?”他突然问。
“嗯?挺好的。它也一块跟了过来,就是不知跑哪去了。”李言清挠挠脑袋,闻言有些困惑,“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洛凕移开视线,“就是许久没见,有点想它。”
这小少爷倒也没多在意,十分自满地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它在我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的!十来天长了好几两呢!那毛都油光水滑!”
“白原川?”这时却听一直沉默的宋云轻出了声。
“嗯,就是它。”洛凕自然而然点点头。
宋云轻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短短几句只叫李言清直感不对,一看宋云轻反应更是心中疑云,遂狐疑地瞧了瞧二人,问:“你们都认识?”
洛凕闻言看去,微妙地打量了一下,而后笑着肯定道:“我们都认识。”
那笑容意味不明,更叫李言清心里久违的一阵发毛。
这其中肯定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