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渝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阿尧也是第一次在幻境中待了那么长的时间。按照往常,她为残识设下弥生幻境,他们会回到残识最想回去的那天,等实现心愿或弥补完遗憾之后一切就能结束。
可苏行怜的幻境这么长,这一切的原因只可能是,她的遗憾不止谢渝舟这一个。
若他们来到此幻境的第一天是她心中最难忘记的,或许,她最最放不下的,应该是那个无辜惨死的应笑儿,而非谢渝舟。
她心中一直记着要为应家翻案,要为应笑儿讨要说法,这下连同谢渝舟也遭了难,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直接上门要了高峰的项上人头。
可高官的命哪是能这样白白被取走的,苏行怜杀了高峰,自然成了全万国通缉的罪人,为了不连累谢府,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她去了哪,或许,她早已逃去了青丘山。那个众人遍寻不得的世外桃源。
阿尧坐在谢渝舟屋子外的庭院里,听着尹玉在屋里高兴地喊着“少爷醒了!少爷醒了!!”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施上仙力加大了熬药的火候。
“你听说过狐狸报恩的故事吗?”无拂站在旁边,看着谢府为数不多的下人们忙进忙出地奔波着,又联想到苏行怜最后悲惨的结局,不禁感慨万千:
“贫穷的男子用自己拿去买药的救命钱,从猎户手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狐狸,狐狸知恩图报,不停跑进山里寻来珍贵的草药救活了男子。后来,又让男子通过卖草药赚钱,脱贫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富人。”
“这样听来,倒是一个善有善报的好结局。”阿尧打开砂锅的盖子看了看进程,见已熬得差不多,便拿来了瓷碗,将药缓慢倒入。
“还没到结局。”无拂接着讲,“不久,狐狸幻化成曼妙女子,想要以身相许男子作为报答,可男子见其是妖,吓得连夜将她赶出了府邸。又过了一段时间,男子迎娶年轻貌美的千金小姐过了门。狐狸心中悲伤,却因曾经的救命之恩不舍伤害男子,最后含恨自尽,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冬夜里。”
“……”阿尧拿药的手停顿,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对着无拂神色坚定,“命由天定,可运由己定。纵使人妖殊途是他们各自的命数,可若他能坚定爱她不忍伤她,她便不会死。”
“无拂,我明白天师的意思了。”她在天风海百年,都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豁然开朗,“我帮不了他们中的一个人,两个人,纵使我出手帮忙改变了他们生命历程中的某个轨迹,最后他们的结局却还会是一样的。
但我们可以帮忙改变整个世界——人为什么要恨妖呢?如果大家都能和谐相处,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你还记得苏婆婆说的话吗?人在杀人,可妖在救人,妖的善,迟早会被大家看见的。”
无拂微怔。他看着眼前的阿尧,似乎已经完全不是在天风海中那个他所以为的阿尧了。她明明善良,正直,会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自我牺牲,甚至在他无数次挖苦嘲讽她该看清现实后,她依然勇敢地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阿尧的话中他回忆起来,当初要杀他的是蓬莱的那位天师,是天师手下的棋子秦越,可最后动手的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黎民百姓。他们本与他无仇无怨,只因朝廷的一句“霍乱天下的妖”,他们便争先恐后地上前,一剜一剜地将他划作碎片。
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也皆是因为人们恨妖。因为他们坚信,妖是这万事万物罪恶形成的原因,只要杀了妖,天下必定会重现太平。
他们始终不愿相信,害他们如此的,明明是人自己。
他想同她说些什么,却见她已经匆匆忙忙地跑上前去将药碗递给了尹玉,耐心叮嘱他一定要趁热服侍谢渝舟喝下。看着她的背影,无拂忍不住心中颤动,她好像,还挺可爱的。
不对。他在想什么?!那可是连羽的未婚妻,蓬莱未来的太子妃,居其位尽其职,体恤苍生不该是她的本分吗!
无拂兀自冷哼,真是跟笨鸟待久了,害自己都变笨了。
等谢渝舟已经好了大半能下地行走的时候,朝廷的圣旨刚好传到了谢府。
谢府外的白绫还未撤下,人人尽知御史台的侍御史谢大人遭人算计死于非命,走过路过也只是对此感到唏嘘,并无人知晓谢渝舟已被苏行怜渡了半颗妖丹续了命,这才使得他能够在府中安安心心养病多日。
可这圣旨的到来,让府中所有人都吓得无所适从,甚至无人敢去开门迎旨。
“我去。”无拂并不怕他们。凛冬天寒,他身着单薄的墨绿长衫却感受不到寒冷,卓绝傲然的气质反使得周身的气温更降十分。
谢府管家九叔早前就想为府中贵客添置貂裘大氅,但都遭到婉拒。如今府中有难,再花重金去添衣属实惹人生疑,再加上他们仙啊魔啊的既不会冷也不会饿,与其担心他们,还不如好好担心自己谢府的明天。
无拂背手站在庭中,迎着缓缓打开的谢府大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人群朝府中涌入:
“大胆!陛下圣旨在此,见之为何不跪?!”为首的公公才刚盛气凌人地问话,无拂心中一念,谢府大门轰然合上落锁,公公和他身后的金翎卫为之一震,气势没了大半。
公公一边害怕,一边强行给自己虚张声势:“商贾之流果然是不守规矩的乡野蛮户,要不是陛下网开一面允许商籍科考,哪由得你们谢家来京城改头换面鸡犬升天。”
无拂懒得和他费口舌,他轻抬手,公公手中的圣旨便直接飞入了他的手中。接着,他无视金翎卫的刀剑相向,当众将圣旨给打了开来:
“念其生前心系天下,深明大义,愿将谢家百年基业悉数捐入国库,今不幸罹难,朕心甚恸,特追封其职,以彰其忠?”无拂特地将疑问语气念得着重,“追封御史中丞,堪堪只是赐帛百匹,万国未免也太穷酸。”
“哪来的放肆登徒!圣旨乃天命,对圣旨无礼就是对天子的大不敬!你胆敢私自抢夺圣旨还当众凌辱,好啊,那就等着整个谢府以及江南的谢家为你陪葬吧!”
“诶。”无拂动了动手指,那公公被动地飞到了无拂面前,“公公,您仔细看看,我既不姓谢,也不是谢家家眷,陛下可要秉公办事,莫要连累无辜百姓啊。”
“你……”公公吓得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他已经见识了眼前人并非凡人,心里门清再招惹他一句可能自己小命都要难保,只能弱下声来顺着他,“你说你不是谢家人,那你为何出现在此?速……速让谢府的管家出来迎旨……”
无拂以利爪对着公公粗短的喉咙轻轻划拉:“这圣旨,我已替他们谢府收下了。至于我,你大可回去找秦越下旨降我的罪。对了,你就说,四方镇周霁,回来找他了。”
“周……周霁?!……”公公吓得当场尿了出来。
他怎会不知周霁!那可是宫中禁谈了六十年的名字,旧任江公公将他一手带大,千叮咛万嘱咐他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周霁这两个字,不然,那可是砍头灭九族的大罪。他虽不知陛下与这位周霁发生过什么,但也铭记在心,断不敢轻易涉险。
如今这位传闻中另整个皇室都避之不谈的周霁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还要他回去找陛下领旨降罪,他哪敢啊?到时候不但这怪物没死,他和他族中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的命可都要不保。
“大……大仙饶命……”他颤得厉害,眼泪鼻涕一同往外冒,“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这,这就离开……”
言罢,无拂将他一掌推回金翎卫中,响指打开了谢府大门,公公赶紧屁滚尿流地仓皇爬起身,领着众士兵往府外逃跑离去。
“多谢恩人相助。”听到声音,无拂转身看去,只见谢渝舟身披厚重的大衣,由尹玉扶着巍然立于寒风中。
“不必客气。”无拂受之有愧,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此举,也并非是为了护谢渝舟周全,更多的,他只是为了出自己心中那一口气。这下气出了,人也神清气爽起来。
谢渝舟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同无拂道:“恩人,我知道你们寻我是想知道什么,你随我来。”
他跟随谢渝舟进了书房,尹玉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外。接着,他见谢渝舟来到书柜前轻转青花瓷瓶,那书柜竟移了开去,露出了藏在其后的暗门。
进入门中,内阁空间并不大,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仅靠烛台维持亮光。其正中是一方书案,案上卷宗无数,越过书案是一面巨大的屏风,不过与其说是屏风,不如说,那是谢渝舟纵横朝政的“军阵图”。
阿尧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她才从“军阵图”中移开眼,便迎着进屋的二人问:“他们没有为难你们吧?无拂,你呢,你没事吧?”
无拂没想到阿尧会特别关心问询他,心下一暖,笑着摇了摇头。
他怎么又笑了?阿尧心惊,赶紧岔开话题去问谢渝舟:“谢大人,你在布上画这些人物是何意?”
谢渝舟走到案前,轻抚过案上一卷卷书籍,又望向屏风上的字画:“那日我说过,笑儿姑娘呈来的,多是高峰等人贪赃受贿以及滥杀无辜的证据,可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凭此也无法扳倒高峰的势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城内闹着饥荒,万国土地上如此大量的粮食自然有其它流向。”
“你的意思……莫不是高峰想要谋反?”无拂原以为那姓高的和秦越是一伙的,可万万没想到朝廷之上八百个心眼,人人都在为己谋福利,却从未有一人想着为民谋利。
“他想是他想。”谢渝舟拿起案上的毛笔,沾了沾砚上未干的墨水,在布匹上高峰的位置画了个叉,“只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千辛万苦养的兵马,是我的人。”
“什么???!”阿尧和无拂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