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怜心事重重,无拂亦如是。
他沉默地站在她们旁边半天,阿尧再看向他时,已对不上他的目光。他好似陷在了重重回忆里,苦苦挣扎难以解脱。
“无拂,你怎么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关心他。
“天命难违……”无拂细细琢磨这四个字,“这个天,究竟是谁?天下无妖的天,又是谁的天?”
“蓬莱……”阿尧默默掏出镇魂锁妖铃端详了一阵,心中闪过彷徨。才从仙界出来不久,她对飞升入蓬莱的信念似乎没有那么坚定了。
毕竟,她已知晓自己本就是从蓬莱堕为下仙的神;而那个在她心中充满世间正道的地方,如今也逐渐开始显得不堪起来。
“无拂,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曾经遭遇过什么,又为何非要去蓬莱寻仇。都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吗?”阿尧有点无力,她觉得她和无拂当下的距离好像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无拂这次总算没有缄口不言,“周霁是我作为人而活时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无拂是我为自己而活时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可司空玉清又喊我阿霄。他认识我,他也认识我的生身父母,但我问他,他却不答。”
他茫然地望着阿尧:“我若是妖,怎会与仙君相识又在仙界与你相恋?在我成人后,他们又为何要追杀我不放……”
这还是阿尧第一次听无拂讲起往事,她也觉得万分吃惊:“仙界认识你,又来凡间追杀你?……你之前总提那百年前的天师,原来你为的不是讨伐天下无妖,而是他杀了你?那秦越呢?”
“秦越是动手之人,那天师是背后之人。”无拂觉得很混乱,“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何。我在天风海蛰伏了百年,也没打听出什么。那次我去蓬莱寻你,我本可以与蓬莱一战,可我心中的谜团未解,我也不想就这样草草了事。”
“难道?他们追杀我的原因仅是因为我和你之间……”无拂摸了摸琥玉,心想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蓬莱不至于为此非要置他于死地吧?“算了,等去了方丈山,我再问问那司空玉清,总能问出些什么。”
“无拂,若你真是因为和我在一起而被蓬莱追杀……等你寻到了父母,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安心陪在他们身边,不回天风海了?”阿尧心中藏事,虽在问话,却不敢抬头看他。
“怎么?”无拂语气不悦,“巴不得赶紧跟我分道扬镳好回去做你的太子妃?”
“不是!我是觉得,两方开战总有一伤,若你找到父母后能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那不是更好吗?至于那个霍乱人间的蓬莱天师,我会替你好好调查的。”
阿尧话虽这么说,但一想到以后终要和无拂分别,心里还是堵得慌。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明明不舍得他离开,却非要说那些话试探,又在得到他明确的答案前惴惴不安。
“行啊,可以。”听她如此冷酷无情,无拂也置起气来,“你升你的仙路,我入我的魔道,我们以后一定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阿尧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故作开心地同他讲:“真的吗?既然方丈山之后我们就要永别,那我们就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暂且放下仙魔之别,握手言和吧!”
苏行怜看着两人互相在意却又互相怄气,只能在旁不停翻着白眼。而无拂看着阿尧伸出的手,无视她转身离去。
阿尧撇撇嘴,看向苏行怜:“小怜,他都答应我不去天风海复仇了,我怎么反而更难过了?”
苏行怜两手一摊:“会不会是你不舍得他离开?”
阿尧摇摇头:“他若是回了天风海,蓬莱会死伤无数,他亦不能以一敌万……”
阿尧知道,不管无拂能不能成功报仇,只要去了他便是死路一条。她问无拂的那句述羲会悔吗,在她心中有着和无拂相反的答案。
无拂的上辈子因她遭难,如果这次选择分离就能让他活下来,为什么不呢?
也许看到对方平安健康地活着,自己也会感到幸福快乐吧。
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告诉苏行怜:“难过也只是不习惯而已,在仙界多待几天我肯定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哦,那你回仙界,可是要嫁给连羽了?”苏行怜面上装作若有所思,实际上看热闹不嫌事大。
“……”阿尧容量不大的鸟脑被搅得天翻地覆,破罐子破摔大喊,“不嫁不嫁,谁也不嫁!干嘛一定要嫁人?我要在天风海独美,一辈子做真真正正为民消怨的引渡人!”
“好一个为民消怨的引渡人。”清雅的栀子香飘入鼻中,白玘已走到二人面前笑言,“宴席要开始了,二位姑娘,请随我来。”
“白山主,述羲呢?”阿尧跟着白玘沿灵溪往山上走,遥遥望见溪水两岸早已摆起了长席,山上众妖席地而坐,一碟又一碟的佳肴沿着溪水自上游淌下落至席中,颇有曲水流觞之趣。但一路望去,众妖繁多,偏偏不见述羲身影。
“小羲啊。”白玘忍俊不禁,“你去上游看看呢,他现在可是青丘的大忙人。”
苏行怜回了青丘便是回了快乐老家,早跑去和老朋友们打成一片。阿尧遂与白玘告别,独自向上游寻去。
灵山脚下,溪水源头,瀑布落下的水声喧哗,难盖灶台上锅碗瓢盆声音一串。用妖气临时搭建的灶棚下,一身素衣的述羲正全神贯注翻炒着大锅里的热菜,而一旁的小白狐们则轮流将分完盘的菜点运送到溪水之上,大家看上去都忙得不可开交。
“哇,我以为恃无先生只会捉妖治病煎药,没想到下厨也是一绝。”阿尧凑上前去细闻,“好香啊~”
“这个。”述羲一边忙活,一边从旁取来一碟小食递到阿尧面前,“这盘桂花琉璃软酪是我特地给你做的,试试好不好吃?”
阿尧端过小碟,拾起一枚软软糯糯金黄剔透的酪糕含进嘴里,软酪入口即化,剩下的糕质口感糯糯叽叽,混合着桂花的淡香缠于齿间,胜却仙界寡淡的饮食无数。
她点头点得雀跃,嘴里含糊不清道:“太好吃了!”
“之前我用媚术骗你来此,还差点害你性命,这碟桂花酪是我的赔礼。”述羲知晓这些小恩小惠比起自己所做错事而言微不足道,但总归要聊表心意,“以后你若有难,青丘一定鼎力相助。”
“什么话!不能有难,我们都要顺遂平安!”阿尧开心地吃着酪糕,但不忘来此找述羲的目的,“述羲哥哥,我还有一事好奇。虽然你游历人间多年,但镇魂锁妖铃乃仙界神器,你如何知晓此铃,当年你又怎知它在秦越手中?百年之前,你是不是见过那个无拂口中的天师?”
述羲给刚出炉的野菜羹浇上汤汁后,收回妖气转了小火,方与阿尧慢慢道来:“我未曾见过,但我知道那名天师并非我师尊。一百多年之前确有一位打着‘天下无妖’旗号的天师现世辅佐君侧,那时年约十岁的秦越还只是万国的太子。
传闻中太子幼时体弱多病,厄运连连,朝廷寻遍全国神医都称他活不过十岁,但自从天师带着锁妖铃出现后,秦越的病莫名好了。
那时他便说,只要天下无妖,所有病难都会驱除。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百姓当然深信不疑,于是全国上下开始热衷于捉妖降妖,导致那段时间我完全不敢离开青丘。
直到十年后京中传闻天师因战邪祟身陨,从此再无听闻此天师下落。而后秦越心中不安,四处请神,几年后高峰为谋丞相之位寻得我师尊,邀我师尊出山除恶,才有了后面几十年每年下元节天师解厄的传统。”
“为秦越而除尽天下之妖?……”阿尧沉思,这秦越的来头看起来似乎不小,正如当年她在天风海引渡秦越时,往生簿上密密麻麻载录的都是他的丰功伟绩,但事实却与此大相径庭。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无妄台明明从不会错判任何一个生灵的善恶,她之所以坚信秦越是好君主,便是因为她亲眼见到秦越在无妄台上飞升成仙。
这么说来,难道秦越本就是蓬莱中人,这一切的一切,皆是蓬莱仙人为帮秦越顺利历劫而精心策划了一场百年骗局,甚至为他残害无拂,残害众生无数。
难道这就是无拂说的,整个蓬莱都烂透了……
“所以秦越到底是谁?”阿尧自打有记忆来就只在天风海中,自然对百年前的蓬莱之事一无所知,“你的师尊可有与你提及?”
“师尊自堕仙入凡尘已有几千年,我猜蓬莱后面发生的事他也不太清楚。不过你们此行既要去往方丈山,到时候亲自问问他,说不定能有新发现。”
“说到这个,白山主给你下了禁足令,没有你我们该怎么找到方丈山?……”阿尧面露难色,“要不我去找他求求情?”
“东海之滨,有城名望州。若要渡海入方丈山,需找到望州城内忘忧阁,以凡尘中生成的情丝作为抵押,自会有人接引你们入山。”
“可我们去了方丈山便不返回了,抵押的情丝该怎么取回?”阿尧说到这又觉得哪里不对,赶紧与他解释,“我不是说我,我才没有情丝!我是担心小怜,她要去天风海寻谢渝舟,若丢了情丝不就白走这一趟?”
述羲见她慌张解释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去往方丈山多是为修仙,舍弃人间情爱便是修无情道的第一步。不过你就说你是仙界的仙子,他们应该会网开一面,直接带你们渡海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