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乌唧唧呱呱地说着，蓬松凌乱的鸟窝头发忽然被陆星岚轻轻揉了揉。

他又开始犯晕，恍惚间听见陆星岚说，傀儡术的操控者被抓住了，他需要亲自去审问。待他清醒过来，陆星岚已经走了。雅阁内空荡荡的，木窗半掩，清风穿堂。

这是逃跑的好机会！花小乌立刻翻出包袱下楼，扎进热热闹闹的街巷人群中，趁着天光大亮，往幻月阁处跑去。

路过玩具铺，小厮正拿着各式的绢布娃娃逗玩，吸引被妇人牵着的孩子。他看着颜色鲜亮的布娃娃，不由自主买了一个。布娃娃做工精细，抱着软乎乎的，诸缨一定很喜欢。花小乌雀跃地藏起布娃娃，一进幻月阁结界就直奔水漪阁，准备给诸缨一个惊喜。

驻守结界的黑卫们沉默凝视眼前蹦跳哼歌远去的身影，相互对视，点了点头。

花小乌踏入画中镜，睡莲绽开，花瓣里空无一人，小熊猫也瞧不见一只。诸缨偶尔会带小熊猫们去幻月阁附近的山脉踏青，觅食晒太阳，因此花小乌并不担心。

他将包袱放在一旁，趴伏在泛着药味的水池边，仔细检查命莲的花根。淡金色的日光从天井落下一束，映上衣衫单薄的背影，透出他柔弯渐丰的腰肢曲线，像被风吹倒的花茎。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者闯入画境，望见这一幕，脚步一滞。

诸缨向来像只猫咪，动辄静悄悄的，显然不是他。花小乌撑起身子，映入眼帘是一片赭红狮纹袍袂，他没来得及反应，肩头被一双戴着墨玉指环的大手死死攥住，按在廊柱上。

“疼疼疼……”他倒吸一口冷气，不解地看着身前的阎漠，“少主，怎么了吗？”

阎漠眉宇紧蹙，一言不发。

花小乌察觉他在盯着自己的嘴唇，伸手抹了抹，细白指尖无意拨过桃夭粉的唇瓣，更加疑惑问，“有东西吗？”

不知为何，阎漠看上去更生气了。那双阴戾不悦的红眸一冷，攥在肩上的手一松，竟然扯住了花小乌衣领的吉祥绣扣。阎漠虽和花小乌同龄，个子体型却更接近成年男子，一靠近，充斥着怒意的压迫感让花小乌嗅到了危险气息。

他瑟缩在木柱前的方寸之地，慌张地护住衣领，可阎漠力气大得吓人，绸缎“兹拉”应声撕裂，露出白皙的锁骨皮肤，仿佛一张无人沾染的白纸。

阎漠可怕的神色这才缓和一点，红眸凶巴巴盯着花小乌，“听说你去烟月坊修炼了？”

左护法来回禀的时候，他正在雷霆轩与长老们商议事宜，听到烟月坊一词，才恍然记起，诸缨师叔是前合欢宗宗主，师姐香音更是合欢宗曾经最出名的弟子。他自然也知道合欢宗修炼最快的方法是什么，脸色一青，正巧黑卫来报花小乌回来，就怒气冲冲过来了。

花小乌心疼地捡起地上的吉祥扣，今日穿得可是一套新衣裳，被阎漠一扯，损毁得七七八八。他气恼道，“干嘛扯我！这衣裳都不能穿了！”

抬起头，对上阎漠那双赤红的眼眸，像蛰伏在林里的野兽，盯着猎物细瘦的脖颈的眼神，他下意识闭上嘴，不知阎漠知道了多少，目光躲了躲，乖乖回话，“师姐让我去练幻情决，那里人多，施法不点眼。”

阎漠的声音冷硬，“就只是幻情决？没有双修之类的？”

他不信，又俯下身，似乎要查看花小乌的识海，花小乌赶紧推他，大叫道，“双修功法要金丹期左右的修为，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呀！”

说完，花小乌心情更差了，阎漠却在他头顶嗤笑一声，语气变回了从前那副瞧不起人的讥讽。

“你这种……”阎漠想笑话花小乌的长相，上下扫视，目光又落在花小乌的唇上，终究只能讥讽别处，“你这种资质的灵根，也没什么人会打你的主意吧？”

花小乌见他神色缓和，琢磨出阎漠对陆星岚和他的事情不知情，便敷衍地答了一句“哦”，低头专心扒拉衣服，襟扣裂得厉害，缝补也无法弥补，越想越亏。

阎漠瞧他不似往日一般贼兮兮地闹腾，只低着头整理，衣裳却越理越乱，胸口遮住，一边的衣物就滑落，露出圆润的肩。他嫌弃地随手一提，帮花小乌穿上，手背却砸落一滴温热的眼泪。

阎漠习以为常，哂笑道，“行了，别装了，晚上来吃饭，补给你灵石就是了。”

果不其然，花小乌破涕为笑，眼眸亮闪闪的，说话仍然委屈巴巴，“少主怎么把我想得如此见钱眼开？我哭是因为怕自己修为不够，过不了弟子考核，就没法跟随少主侍奉了。”

阎漠睨他泛红的眼眶，拖长音道，“哦——如此忠心，看来我没必要给灵石了？”

“要要要，要的！”花小乌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

阎漠阴晴不定，方才还一副要把他吃干抹净的凶狠样，这会又笑起来，眉宇疏朗，显出几分年少意气。花小乌不明白阎漠为何来问他修炼一事，但一想到有灵石，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屏风水墨荡漾，胖乎乎的小熊猫们围着诸缨回来了。阎漠立刻起身，规规矩矩给诸缨跪地示礼。

诸缨点头，望向花小乌，阴柔的脸展露不常见的笑颜，“来，来陪吾玩。”

阎漠似乎很震惊诸缨会笑，看了一眼花小乌，“你倒是很讨人喜欢。”

花小乌把一旁的包袱藏在身后，朝阎漠骄傲一哼，去让诸缨猜礼物。诸缨指着屏风，阎漠识趣地走了。

包袱布料一落，诸缨一见漂亮的绢布娃娃，高兴地抱住花小乌。他想了想，牵着花小乌往木廊走，遍地的玩具和画册，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什。最后，诸缨捡起了一根桃花枝。

两人来到宽阔的庭院，诸缨将桃花枝插进土壤，细细的枝桠以肉眼可见的急速生长蔓延，桃花瓣垂落晨露，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汪清冽的温泉池畔，枝桠化作一株繁盛桃树，桃花倾斜蘸水，落英飘零，一点一点的粉瓣摇曳在微小的水波中。

芳华美景倒映在花小乌惊喜的眸底，“好漂亮！温泉，可以泡澡？”

诸缨点头。

“衣服，桃花纹。你喜欢桃花。这个就送给你。”他轻轻捏住花小乌绣满桃花的袖袂，瞧见他破裂的衣襟，忽然，空洞的眼受惊般竖起猫瞳。

花小乌拢了拢衣服，不在意地笑了笑，“刚才不小心扯坏的，没事。”

但诸缨恍若未闻，如临大敌般盯着花小乌的脖颈。

“咒，你被人下过迷巡咒。”他一字一句说。

花小乌茫然歪了歪头，显然没能明白诸缨的意思。他摸了摸诸缨盯着的脖颈，靠近温泉池畔。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苍白的脖颈，“啥也没有啊？”

诸缨一拂袖，凉飕飕的风吹来，花小乌一缩，余光捕捉到温泉水面晃过一道红影。

他难以置信地再次侧脸，看到自己脖颈上，显出一道狰狞的红色咒痕。那咒痕一出现，花小乌感到脖颈刺疼，再看时，脖颈又重新恢复了原样。

诸缨皱着眉，捂住头，说话竟变得有些成熟，“那个人抹去咒令，不想杀你了。但吾看得出痕迹。痕迹，一被发现，就会消失。”

“它会让人在幻境中一遍一遍重复，这是吾创写的咒，吾教给谁了，他是谁……”

他的脸色隐隐泛青，不远处的小熊猫们有所察觉般，慌慌张张地成群跑了过来。花小乌见状，赶紧翻出养息丸让诸缨服用，这具木偶身躯倒在小熊猫们身上，眼眸紧闭。

花小乌吓得想去喊人，袖子却被诸缨轻拽住。慢慢的，蓝色的眼睛睁开，恢复了往日的空灵与呆滞。

“你喜欢吗？”诸缨指着温泉桃花畔，脸色逐渐好转，仿佛全然忘记了方才的插曲。

花小乌迎着诸缨满怀期待的模样，勉强露出开怀的笑脸，“特别喜欢！”

诸缨伸出手，美景缓慢变回桃花枝，递给花小乌时，桃花枝软软地缠上花小乌的手腕，变成了一串漂亮的枝蔓手环。

“送给你。”

花小乌重新熬药，检查了命莲，确定无碍后，才走出水漪阁。

他回忆起诸缨的话，想起自己曾经在那条婴傀深巷里迷路了一圈又一圈，而陆星岚的出现破解了这幻境。当时的他被吓得心慌，下意识依附陆星岚，没有细想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几日，除了陆星岚，他有和谁近距离接触过么？

临近日落，璀璨的金光被远处的山峰遮去大半，夜幕一寸寸蔓延没过在伏林镇。几处阁楼已经亮起星点烛光。

“咚！”雷霆轩的锣敲响。厨房陆陆续续给阎漠的阁楼送去菜肴，紫檀提盒里飘散出糖醋鱼的香味。

花小乌站在长廊拐角，眼巴巴看着侍女们带着提盒远去，只要他留下来，外面的一切危险都和他无关。想了想，还是没有去雷霆轩，转身向幻月阁结界走去。他答应了陆星岚，要陪他几日的。

他已经和陆星岚说了许多的谎，可一想到陆星岚那夜痛苦的梦呓，这一次他却不想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