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过拥挤的人群,远远望见烟月坊亮起了灯笼。
鸨母立在门前,急慌慌地东张西望,一见花小乌,捏手绢抚胸顺了口气,连忙上前拉他,“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那尊凶佛正寻你呢!”
凶佛?花小乌发愣的功夫,就被鸨母提溜上楼,推进雅阁内。
陆星岚倚在窗边,沐在皎白月辉下,用帕子一寸寸擦拭天罡剑。他安静垂首,似乎十分专注,未曾听到开门的动静。
直到花小乌开口道,“星岚哥哥。”两汪清茶般的眼眸才望来,失望忧郁的神情半遮半掩。
鸨母倒吸一口冷气,多留片刻都折煞,门一关便匆匆逃了。花小乌瞧了瞧门,又对上陆星岚平静的目光,有些心虚。但想到自己只是答应陪伴几日,再者陆星岚也有事出门,总不能让自己一直守在这儿,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我出门贪玩,忘了时辰。”
陆星岚的视线落在他鼓起勇气而紧抿的唇,温柔一笑,给了台阶,“饿不饿?”
花小乌立刻顺势狂爬台阶,桃花似的眼一弯,摇着狐狸尾巴笑嘻嘻地赖了过去。
“肚子早就叫了,你听你听!”
他凑去,留着心眼盯天罡剑,却看见帕子上熟悉的绣样。青山缭绕白雾,偶有金线绣缀点点星辰。
他愣了一下,认出来了,“这个图案——”
陆星岚仿佛知道他心里的意思,“那日,是我给你的钱袋。”他语气无奈,“当日师兄们错眼,一路追杀你。待我赶到时,你哭成那副样子,我怕你见到我也会害怕,就从屋檐丢给你。”
花小乌微微张着嘴,眼眸又亮又水灵,真挚地望着陆星岚。半晌,鼻尖变得红红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我才不会怕你!早知道是星岚哥哥给的,我回去就给自己买一百个糖瓜!”
花小乌以为委屈无人知晓,如今却发觉早有人在暗处默默安抚,愈加觉得陆星岚亲切,白日对陆星岚的一丝揣测忘出九霄云外。他抹着眼泪,从柜子里寻出钱袋还给陆星岚,自豪地展示自己拾金不昧的优良品质。
“喏,我一分也没花,都给留着呢。”
陆星岚却没接,唇角一扬,“一百个糖瓜还没买,给我做什么?”
花小乌愣了愣,反应过来,喜出望外把沉甸甸的钱袋往怀里塞,但开心了一会,他又小心翼翼过来,捡出一方银两,就把剩下的依依不舍地往陆星岚方向推。
“太多了,我就要这些就够了。”他认真说,“天罡剑是千古名剑,养它肯定要花不少钱,还是给它用吧。”
话音刚落,他感到腰际被戳了戳,吓得他手一松,钱袋落地,银两全滚了出来。
天罡剑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小乌身边,它悬在空中,绕着一地的银两逛了一圈,又绕着瑟瑟发抖的花小乌逛了一圈。
花小乌不明其意,眼珠子跟着它的利刃,泪汪汪问,“我说错话了吗?”
陆星岚忍俊不禁,将天罡剑收了,“这些钱它瞧不上的。”
花小乌指着一地银光闪耀,瞠目结舌,“瞧不上?”他松了口气,“还好我不是剑修,养不起养不起。”
说完,他意识到,剑随主人,也许这些钱,对陆星岚来说也不过尔尔。
那陆星岚,该多有钱?
他雾蒙蒙的桃花眼开始不动声色打量陆星岚。衣裳、玉簪、玉佩、腰链……陆星岚说什么他也没听进去,一味在心里吧嗒吧嗒拨算盘,直到被牵去后门,踩上天罡剑,他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踩可能比他浑身家当都贵数不清倍的名剑。
“?”
没等他反应,脚下一阵失重,吓得他死死扒在陆星岚身上。他体热,春夏秋冬都是个小火炉,挨上陆星岚透着寒意、冷香飘渺的衣衫,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屋檐瓦舍离他越来越远,他茫然地回忆起,刚刚陆星岚说要带他去别处逛灯会,他云里雾里答应了,哪知道是要御剑飞行!
高空之上,他唯一能抓住的,只有陆星岚,只能哆哆嗦嗦地把陆星岚搂得更紧了。
恍惚间,他听到陆星岚极轻地笑了一声。
剑下,伏林镇渐渐缩小,化作冒着星星点点烛光的黑影。不远处,繁华城池的灯火照亮了夜幕,无数孔明灯飘飘摇摇,游荡在夜空皎月、浩瀚星海中。
四周似乎有结界,无风无声,花小乌靠得近,听得到陆星岚的心跳。然而他的视线被飘到不远处的孔明灯吸引了。
凡人的愿望丰富而诚挚,“愿与郎君白首不相离”“家和安康”“来财来财”……
他看得津津有味,原本紧紧抱着陆星岚的腰,最后变成了只捏着衣袂,探头探脑地不错过任何一盏路过的灯笼,一边叽叽喳喳和陆星岚分享。
“今年的庄稼有好收成……”
“仙人在上,盼家中老婆子早日康健……”
“牙仙子,囡囡想长高……”一个兔子模样的小灯浮上空,花小乌忽然想起现实中那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老人,心里一酸。
陆星岚察觉怀里扭来扭去的小太阳不动了,低头,正对上花小乌被烛火照亮、睁得圆溜溜的眼睛。
“星岚哥哥,你小时候换牙有没有哭过?”
陆星岚摇摇头。在他的记忆里,他没有哭的时候。从小习惯了严苛苦训,他并不曾有过孩提童稚的时光。
“你小时候可真厉害。”花小乌说道,他眨着眼,像是陷入了一段遥远的记忆里,“我第一颗掉的是门牙,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就写了好多遗书,写完就埋在土里,结果被人挖出来了。他们笑我是缺牙仔,笑我没人要,每次我去吃饭,他们都跑到我身边,读我写的遗书。希望来世有爸爸妈妈,长得高一点,每天都有糖吃。他们读完,就撕碎一封,我的愿望白花花地一片片落在地上,拼都拼不起来。”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是换牙。每个人都会换牙。她还和我说,要把牙齿放去高高的天台上,牙就能长得整齐——你看,我现在牙齐不齐?”
他笑眯眯地“啊”张开嘴,给陆星岚看牙。见陆星岚点头,笑得更开心,想了想,他问道。
“星岚哥哥,那你小时候有没有愿望呢?”
陆星岚点了点头,“有。”
没等花小乌继续追问,陆星岚道,“那是我父亲的遗志,位列仙班,造福世人,时和岁丰,海晏河清。”
果然,主角的愿望就是不一样。花小乌望着陆星岚额间闪烁的运法金光,默默地把自己想分享的发财愿望咽了下去。听到遗志一词,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说错话了,连忙道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陆星岚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来也奇怪,方才花小乌还觉得陆星岚身上冷,但被摸脑袋的时候,头顶却是温温热热的。
这座城池比伏林镇更加热闹亮堂,也许是灯会的缘故,大街小巷亮着各式各样的灯,看得花小乌眼花缭乱。彩龙花鱼游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在皮影戏跟前,花小乌捧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呆呆立住了。戏文先生绘声绘色,刀光剑影在幕布上活了过来。他看得入迷,回过神来,被突如其来的人潮冲没。
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直起身,身边敲锣打鼓的人全部戴着阴森森的笑脸面具。他使劲踮脚张望,茫茫人海中,还没来得及找陆星岚的身影,又被人海淹没在交错的黑暗里,只有头顶能依稀看到光亮。
花小乌的心跳变得急促,他太疏忽了。那个傀儡术的坏人真的被抓住了吗?肯定被抓住了,陆星岚不会骗他的。没关系,只要挤出人潮回到皮影戏旁边,等陆星岚找过来就好了。
然而,待面具人散去,他已经站在了一处陌生的街巷。
铺子陆陆续续收摊,皮影戏摊子很多,来来往往的人都说不出具体的位置。巷子的人越来越少,灯越来越黑,花小乌茫然地寻找着,忽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吓得他毛骨悚然。
他默默环顾四周,拆了个摊子的凳子腿,努力把脑海里背过的保命咒法搜罗出来,抖着身子警惕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不远处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他的凳子腿咣当掉地,呜呜哭着就跑了过去,被陆星岚抱住时,指着背后说,“有人,有人一直跟着我!”
陆星岚的手捂住他颤抖的泪眼,轻声说,“别怕。”
花小乌埋在他的衣襟里点头,泪眼婆娑的余光,头顶似乎有白衣拂过,风声呼呼吹着。花小乌疑惑地想细看,却被遮得更严实。
陆星岚语气温柔似水,“方才我看见有糖画,想给你买,不留神就走散了。小乌,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原谅我,好不好?”
花小乌委屈巴巴,说出了这个世界他目前已知最值钱的东西,“灵石。”
陆星岚温声道,“我名下有灵矿,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刚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花小乌,立刻掉进了钱眼里,他结结巴巴大声问,“灵,灵矿?挖灵石的那种矿?”
他立刻捂住嘴,被陆星岚遮住眼看不见四周,小声道,“旁边有人吗哥哥?我说话会不会太大声,招贼惦记就完了——这可是灵矿!”
陆星岚看着怀里傻笑的人。掌心遮去了大半张小脸,只剩桃花似的粉唇,正天真烂漫地弯作月牙,笑得仿佛灵矿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