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忧心绪翻涌,在昌平公主眼皮子底下将两手手心向上摊开。
见到她白皙光洁的左手掌心,昌平公主总算松了口气,而后像是给自己方才的惊恐找补似的,嗤笑着尖声嘲讽道:
“看来的确不是程曜灵那个贱人。”
“不过你们俩如此相像,又都喜欢跟男人纠缠不清,可真是如出一辙的下贱。”
昌平公主的话太难听,云无忧心头登时窜起一阵无名火,但思及二人地位差距,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她目光瞥向杨弈脸上,想看看这位跟昭平郡主关系匪浅的驸马爷会作何反应。
只见杨弈一脸平静,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意思。
明明雍丘杨氏是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家,在大央七贵中也名列前茅,他还是家主,位高权重,面对昌平公主,却连一个字都不愿意为心爱的女子辩驳。
云无忧不由得心中发笑,这还是那个在茅屋前对着她追忆昭平郡主的深情男子吗?真是变脸如翻书,跟方才完全判若两人。
杨弈不在乎昌平公主对程曜灵的中伤,云无忧却有话要说,她仰脸看着昌平公主的眼睛肃然道:
“人死如灯灭,逝者已矣,公主殿下何必如此恶语伤人。”
响起的女声低哑混浊,与记忆中那个明亮飞扬的人天差地别,昌平公主于是更加笃信她并非程曜灵,彻底不将她放在眼中,觉得她很可笑似的反问:
“伤人?程曜灵早就变成鬼了,可不算是人,至于你嘛——很快也会跟她一样变成鬼,如此说来,本宫怎么能算恶语伤人呢?”
昌平公主话里透出的傲慢和恶毒让云无忧逐渐攥紧了拳头,眼中迸发出暴烈的杀意。
她盯着昌平公主的脸缓缓从地上站起身,她们二人近在咫尺,只要她想,瞬息之间就能要了昌平公主的性命。
昌平公主被云无忧吓得向后踉跄两步,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站在武阳长公主坟前,剑指她眉心的少年将军,顿时一阵凉气从脊椎骨窜到头顶,惶恐地对着身后护卫尖声大叫:
“来人!快来人!给我把她抓住!”
几个护卫闻声而动,制住云无忧后想让她恢复跪姿,谁知不论他们怎么摆布,云无忧的膝盖就是软不下去。
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杨弈终于对着昌平公主开口:
“她是小良王的贵客,稍后良王府会来人接她。”
昌平公主闻言怒火更盛,冷笑道:“段司年的人?怪不得这么嚣张,原来是有那个野种在背后撑腰。”
杨弈丝毫不受她情绪影响,仍旧声线平稳:“良王府的人快来了,微臣得送她到前厅去。”
昌平公主转头看他,眯起眼睛愠怒道:“驸马,你这是在拿良王府吓唬本宫?”
杨弈后退一步,对着她拱手鞠躬:“微臣不敢。”
见杨弈还算顺服,昌平公主将视线回落到云无忧身上,趾高气扬地一挥袖:
“这个人本宫要了,良王府如果着人来问,你就说本宫看中了她,要留她在公主府伺候。”
听见昌平公主的话,云无忧眸光更沉,手上本能般开始蓄力,心道要是被昌平公主带走,她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但……若是此时暴露武力反抗昌平公主,一定会引起杨弈的戒备,盗军印之事可就前功尽弃了。
想到这,云无忧唇线紧抿,还是卸了手中力道。
而昌平公主话音刚落,一个冷傲的声音便自她身后响起:
“你的公主府太小,恐怕住不下我家世子妃。”
众人纷纷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段檀正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家丁则苦着脸对杨弈告饶:
“侯爷,小王爷铁了心硬闯,实在是拦不住。”
杨弈见识过段檀的霸道,并未怪罪家丁,挥挥手让他下去,转头对着段檀见礼。
段檀对他视若无睹,只顾着将云无忧从护卫手中解救出来。
而昌平公主见了段檀自出现以来的所作所为,面上浮现出些许惊异之色,抚着发髻刻薄道:
“你方才说世子妃?本宫没听错吧?段司年,拿一个赝品当真,你是瞎了还是疯了?”
云无忧此刻已被段檀护在身侧,闻言抬眼去看段檀的神色。
只见段檀跟听不见昌平公主的话一般,牵着她径直往侯府门口迈去。
“段司年,给本宫站住!”昌平公主示意护卫拦住二人。
被一堆兵甲齐全的护卫拦住去路,段檀右手缓缓按上了刀柄,眼中寒光闪过,并未转头看身后的昌平公主一眼,冷声道:
“敢问公主殿下究竟有何贵干?”
昌平公主察觉了他的动作,冷哼一声,绕到他身前诘问道:
“怎么?你昨日兵围梧桐巷口犹嫌不够,今天是想在信平侯府大开杀戒了?”
段檀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手始终没有从刀柄上挪开。
二人对峙良久,昌平公主自觉没趣,又走到杨弈身旁,刻意叹了一声,语带奚落:
“驸马,你何时变得这样窝囊了?羽林军要是不中用,可以跟本宫借兵。”
“本宫公主府的府兵,虽然比不上段司年手下从边关杀出来的金鳞铁骑,但也都是出自大将军长河营的精兵强将。
为你护身绰绰有余,也省得你总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传出去丢本宫的人。”
昌平公主的意思,是想趁机在杨弈身边安插她的人。
杨弈自是不愿,唇角挂上得体的微笑,与昌平公主推拉起来。
趁他们夫妻二人博弈,段檀找准时机,护着云无忧,迅速在护卫的包围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等昌平公主反应过来对手下发号施令之时,早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向侯府大门跑去,无计可施。
突出重围后,他们在侯府门口与副将等人会合,直至月上梢头,一行人总算回到了良王府。
卧房中,为云无忧将有些渗血的右手重新包扎后,段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件递给了她。
云无忧接过这个和镯子有些相似,但似乎又甚是不同的物件,好奇道:“这是何物?”
段檀闻言嘴角略微勾起一个弧度:“给你的生辰贺礼。”
随后将灯盏移到云无忧眼前,以便她看清礼物的细节。
原来是给昭平郡主的寿礼,云无忧神情一顿,复又恍若无事般笑开,在灯光下打量着这支流光溢彩的手镯,口中赞道:
“这镯子真是精巧。”
这手镯连着戒指,构造颇为复杂,上面还缀有不少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段檀对她的赞叹很是受用,凝视着她的脸道:
“它是我画了图纸专程找匠人打造的,别有妙处,等你戴上后便可知晓。”
云无忧含笑点头:“小王爷费心了。”
得到云无忧嘉许,段檀垂下头看手镯,眉眼被灯光染上暖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情:
“这些比不上你曾为我所做的万分之一。”
“那天女散花之景,本是当年我生辰时你为我所作。
我今日不过是效仿你所为罢了,真要算起来,你此次生辰,其实我只在这镯子上费了些心思。”
将段檀的话收入耳中,云无忧眉梢微动,觉得他说话时的口吻听起来似乎有些别扭……
但不等她继续细究其中的古怪之处,段檀的触碰便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眼前。
段檀正有些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仔细地为她戴着镯子。
见段檀并未对她光洁的左手掌心展露出一丝异样,云无忧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
“今日我听闻昭平郡主掌心有一胎记,但我手上空空如也,小王爷是否真是认错人了?”
段檀头也不抬,斩钉截铁道:“我不会认错。”
他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云无忧恍然大悟,终于想通方才段檀的语气违和在哪里了,那分明就是人在做戏时的口吻!
她登时心如明镜,段檀恐怕只是在自欺欺人的借她演一出失而复得的戏码。
发妻早逝,痛不可当,忧思难忘,再寻替代,所谓“小娘子一笑,恰如吾妻少年时”,真是话本里的滥俗桥段,林寻从前不知给她讲过多少回。
云无忧凝视着段檀全神贯注的侧脸,世间男子就是如此可笑,总是以深情之名做下滥情的蠢事,白日里段檀对昭平郡主的所谓深情,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就在云无忧思绪辗转间,段檀终于为她戴好了镯子,随后就势握上她的手,手指不知在何处扣了一下,便有箭矢自其中飞出,击碎了远处的花瓶。
云无忧抬起戴着镯子的手腕反复打量,颇为惊喜:
“这是腕箭?好厉害的暗器!方才在信平侯府怎么不拿出来?我戴着它,也好对小王爷有所助益。”
段檀闻言对她点头:
“是腕箭,能连发三矢,但箭矢上没有淬毒。”
其实哪有暗器不淬毒的,只是段檀想到她向来不喜用毒,便做了个光明正大的暗器出来罢了。
语罢顿了顿,又回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我不想送你贺礼时,身边是刀光剑影。”
云无忧摸了摸镯子脱口而出道:
“可你送的这腕箭,正是面对刀光剑影时该用的。”
对于云无忧的不解风情,段檀一时无言,于是坐回了椅子上,开始沉默地擦刀。
云无忧见他一心一意坐在那里擦刀,总算察觉自己方才所言似乎是有什么不妥,于是凑近了段檀正在擦的刀赞道:
“小王爷这刀很是不错,削铁如泥锐不可当,咱们今日能从良王府脱困,多亏了它。”
段檀此人位高权重,有时候的确好用,譬如今日在信平侯府中,若不是他神兵天降,云无忧还真是进退两难。
而为盗取羽林军军印,以后这样的时刻恐怕少不了,所以云无忧并不介意在面上哄哄段檀,跟他打好关系。
见云无忧离刀太近,段檀眉心皱了皱,不动声色地挪了些许位置,而后继续擦着刀,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
“这把刀是我亲手锻造的,你若是喜欢,我也为你锻造一把,你我夫妻,正好合练鸳鸯刀。”
将段檀所言收入耳中,云无忧面色顿时有些讪然,哄归哄,她可没想跟段檀当真鸳鸯,于是抬起右手在段檀面前晃了晃:
“不必不必,还是这腕箭更适合我,我最喜欢暗箭伤人。”
段檀被这话逗的终于肯正眼看她,声音里也掺了点笑意:“真是胡言乱语。”
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刀收回鞘中,问她:“你落在信平侯府的东西拿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