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忧闻言眸光一闪,京中的王孙公子虽然在外花天酒地没人管,可若要带人回家,是一定得先在父母长辈那里过了明路的。
而她昨日傍晚才仓促入了良王府,段檀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良王,此事若是利用得当,或许她能就此离了段檀。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段檀全然不为所动,看着杨弈满面漠然:“我为何要信你?”
杨弈笑了笑,语气淡淡:“我只是隐约听说,信与不信,全凭小王爷自己。”
见段檀始终无动于衷,云无忧心下一急,顺着杨弈的话加了把火:
“方才我在桥下,似乎也听到有人议论说良王回京了。”
段檀转眼看向她:“此话当真?”
开弓没有回头箭,云无忧点头道:“自然当真。”
段檀思忖一霎,还是信了云无忧所言,将她从怀里放开,扣着肩膀轻声嘱咐:
“父王归京,我得先回王府应对,也将你的事告诉他,免得你们起误会,最迟入夜之前,我定会派人到信平侯府接你。”
语罢又扭头对着杨弈厉声道:“杨遥臣,人我暂且交给放在你那儿,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唯你是问。”
随后他便捞起一旁的缰绳,急匆匆地策马而去了。
“云姑娘,走吧。”杨弈持伞走到云无忧身边。
杨弈一走近,浓郁的熏香味顿时扑鼻而来,云无忧被呛得咳了两声,转头看他。
杨弈面上浮现歉然又温煦的笑意:
“昨夜实在难眠,沉香熏得狠了,不想这会儿冒犯了云姑娘,真是罪过,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回。”
果然是贵人做派,暗里再杀人放火,人前都是天衣无缝的一张假面,让再刁钻的人也挑不出错处,何况云无忧还对他有所图,自然是连声宽慰。
二人同行离开回春坊,越过凤凰街,并排走进梧桐巷时,巷口几个孩童一起踢着毽子,嘴里念念有词的唱:
“梧桐巷里梧桐碧,凤凰街上凤凰游。”
云无忧问杨弈:
“侯爷,不知我昨日落下了些什么?”
此时他们快走到信平侯府门口,守门的家丁已经极有眼色地迎了上来。
杨弈收了伞扔给家丁,扭头对着云无忧促狭一笑:
“那是骗小王爷的,我今日骗了他两回。”
听明白杨弈的话,云无忧一时怔住,回想片刻后若有所思道:
“所以良王归京的事……”
“也是假的,你竟信了,还帮着我哄小王爷。”
杨弈干脆点头,肯定了她的揣测,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抬腿迈进侯府的门槛。
云无忧故作懵懂地回应:“侯爷于我有大恩,我怎知侯爷也会扯谎……”
她这会儿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暗道不妙,方才她急着脱身,竟跟杨弈联合骗了段檀,那疯子若发现还不知道要发什么颠。
而且杨弈此人谎话张口就来,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日为何会突然将她带来信平侯府……
尽管心中疑窦丛生,但为了军印,云无忧还是紧跟着杨弈进府,双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信平侯府的内部布局,一一记在心中。
二人步履不停,直到几乎要将信平侯府横穿的时候,杨弈才终于驻足,云无忧也在他身侧站定,目光触及眼前景象后心中大震,一时竟忘记言语。
杨弈负手而立,侧头询问她:“此处如何?”
云无忧如梦初醒,感慨万千:“没料到侯府里竟有这样的地方。”
她自入信平侯府以来,目之所及尽是朱楼碧瓦,雕梁画栋,不曾想侯府的最深处,竟藏着这样一座土阶茅屋。
其实眼前这茅屋并不破败,也十分干净齐整,对几日前的云无忧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居所,可它突然出现在富丽堂皇的侯府里,就难免让人觉得怪诞离奇。
将云无忧的慨声收入耳中,杨弈浅笑道:“怎么?觉得寒酸?”
云无忧则以疑问回答了他的疑问:
“侯爷今日为何将我骗来此处?”
杨弈闻言缓缓卸下脸上面具似的笑,周身散发出某种堪称沉重的气息,走到茅屋前的石桌旁落座,过了好一会儿才面色平静,开口时却又如同吞下刀子一般艰涩:
“这是我与昭平郡主有过交集的一方故地,我把它搬到了侯府里。”
当年他跌落尘泥,是被弃如敝屣的侯府假子,程曜灵圣眷正浓,是前程无量的高门贵胄,却愿意孤掷一生,披红衣渡夜雨,同他千里奔亡居陋巷。
但时光何其残酷,如今他佩紫怀黄、权势煊赫,成为谁都不可撼动的公卿王侯,可曾经那个璨若烈阳的少女,竟已经连尸骨都不见了。
而他终究没能成为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提及从前那些灼烫的往事时,也只剩下含糊其辞。
“今日是她二十一岁诞辰,云姑娘,你实在是很像从前的昭平郡主,我见到你,一时情难自抑,所以才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还望见谅。”
杨弈毫不遮掩地吐露真情,云无忧作为旁观者尽管伤怀有限,可也心中一动,明白这是个攻心的好时机,当即面带动容之色轻声道:
“侯爷待昭平郡主之心,令人感佩。”
杨弈闻言微微一怔,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眉目低声道:
“今日在回春坊,我见小王爷为你作了天女散花之景,不知你觉得……觉得如何?”
杨弈的语气非同寻常,可云无忧实在不知其中内情,于是左思右想后才谨慎评论:
“后来者倒还罢了,我只觉得那第一个作此景之人,一定是用情至深。”
云无忧语罢,只见杨弈抬眼定定的看着她,面上是一种复杂到她读不懂的神色。
直到她被看得心里发毛,杨弈才移开了目光,声音几不可闻地低语:
“用情至深……好一个用情至深。”
云无忧见杨弈因为她一句话不对劲成这样,心里打鼓,没敢接话,从石凳上起身跟杨弈拉开了距离,在茅屋周围转悠起来,暗中探看此地全貌。
她在一簇伸进墙里的枝叶前停下脚步,杨弈声音忽地自身后响起:
“那是昔年我与昭平郡主一同种下的梧桐树。”
云无忧被突然响起的人声惊了一跳,缓过神准备回话时却发现了古怪,她眼前这堵墙……似乎矮得有些过分了。
她转头对着杨弈疑惑道:“此处的墙是不是有些矮了?”
简直是个太适合人翻越的高度。
杨弈颔首:“矮墙翻起来会容易些。”
云无忧讶然,一双杏眼睁得溜圆,杨弈这话说的,怎么像是这墙砌在这儿就是为了给人翻的?
将她的神色收进眼里,杨弈脑海中无法自控地浮现出从前。
那时候他被禁足,程曜灵翻墙来看他,以一种京中贵女绝不会有的浪荡姿态,骑在信平侯府的高墙上,却是瞪圆了眼睛,像高处啄食的雀鸟似的,声音也脆亮如鸣,认认真真地抱怨:
“杨遥臣,你家的墙也太难翻了!外面竟然一棵树也没有!”
她喜欢爬树,也擅长爬树,所以后来他们在墙外亲手种下那株梧桐,用来落他的凤凰。
然而前尘恍若隔世,他也早已不是当初满怀情思的慕艾少年,因此只是失神一刹,便带着笑继续对云无忧说道:
“你日后若是想来信平侯府,可以从那里翻进来,不必同我打招呼。”
猛地被杨弈戳破了脑子里的念头,云无忧心中一凛,笑得颇为僵硬:
“这……侯爷莫要打趣。”
杨弈却看着她鼓动道:
“犹豫什么,翻墙不是难事,何况那里还有棵梧桐可供攀爬。”
云无忧见杨弈不像是察觉了什么的样子,反而还在给她出主意,心中微动试探道:
“侯爷就不怕我偷盗府里那些值钱的宝贝?”
杨弈但笑不语。
这时,一个小厮急匆匆走到杨弈面前道:“侯爷,公主殿下朝着此处过来了,瞧那模样像是不太高兴。”
人尽皆知,能自由出入信平侯府的公主只有一位,那便是信平侯的妻子昌平公主。
她不高兴的原因也很容易想见——夫君带着陌生女子回家,换了谁也很难笑脸相迎。
昌平公主恐怕是冲着她来的,云无忧暗道不妙,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燥的嘴唇,指着梧桐树下那方矮墙道:
“要不我现在从这儿走?免得冲撞了公主。”
见她这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慌张模样,杨弈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倒也不必。”
随后转头对小厮温声道:“去告诉公主,大将军临时有事找我,我就不去见她了。”
当朝大将军是昌平公主的亲娘舅,杨弈以此为借口,也是不欲得罪昌平。
小厮领命,立即动身去拦昌平公主,杨弈则领着云无忧前往侯府门口。
岂料小厮没能拦住昌平,几人终究还是相遇了。
天近黄昏,长廊拐角处,一位身着明黄色华服、云鬓高挽、满头珠翠的女子正逆着光等在那里。
她容貌昳丽,抬着下巴目光倨傲,满脸骄矜之气,如同一朵兀然怒放的芍药,秾艳又霸道,被身后几十个仆婢护卫拱在最前方。
杨弈见到她立即上前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此举并未平息昌平公主心中的怒火,她冷笑一声,指着低头跪在杨弈身后的云无忧厉声道:
“杨遥臣,别想骗本宫,告诉本宫这个女人是谁!”
杨弈这些年做驸马做得无可挑剔,除她以外身边从未出现过别的女人,今天这狐媚子也不知是耍了什么手腕,竟勾引得他破了定。
昌平公主如刀一般锋利的目光刺向云无忧脸上,却在瞬息之间神色大变,跟见了鬼似的惊叫出声:“程曜灵?!”
杨弈在一旁温声道:“她并非昭平郡主,还请公主明鉴。”
听到杨弈的否认,昌平公主面色仍惊疑不定,她紧紧盯着云无忧的脸,颤着声音道:“你把手伸出来。”
云无忧闻言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杨弈见状为她解释:
“昭平郡主左手掌心有一枚赤红色胎记,形如翎羽。”
竟是如此,那昨日段檀为何会认定她是昭平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