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蓁蓁饱含感动和敬意地仰望加特林。
博加特低低的帽檐令几步之外的苗蓁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么,艾瑞拉,请对我出招吧。”
“好的哦。”
苗蓁蓁认真地点头。她凝神静气,湛卢横于身前,斜指博加特,而后脚一蹬地,全速冲向博加特,带动了一阵如刀剑般锋利的狂风。
比狂风还要湍急的是她的剑锋。
博加特一步未动,轻轻松松地举起手。
在苗蓁蓁出招前他还未拔剑,然而等他拔出剑来,苗蓁蓁甚至还没有冲到他面前。电光石火间,他已倾身出手,而此时苗蓁蓁的剑锋才刚刚斜挑过去。
两柄剑在两人的身前交击,剑锋相抵,发出一声风铃般的空灵脆响。
博加特的眉头在帽檐下微微一跳。
他卸去力道,后退一步。
他陷入了沉思。
苗蓁蓁也放下湛卢。
“我用湛卢跟你打好像不合适……”她不好意思地说,“湛卢太锋利了。”
按理说,像这样纯粹的指导性剑术比拼,都不会往剑身中灌注武装色霸气,那么,这就变成了剑术和剑的双重比拼。
加特林的剑是承受不住湛卢的。
会在交锋的刹那就被湛卢斩断。
但湛卢并非凡物,祂有自己的思想,能够判断时机,祂会收敛自己的力道。
作为被卡普认证的剑术高手,加特林肯定能看出她对剑招的生疏,也同样能看出湛卢的收力——而他不太可能会认为那是湛卢的自我意识,更多会认为那是苗蓁蓁的反应。
所以,在加特林眼中,她在剑法上,应该就是处于“一窍不通”和“游刃有余”两种矛盾情形的叠加状态。
不怪加特林,换任何一个剑术高手面对这情况都得愣一会儿。
剑术这种东西是刻进肌肉记忆里的。
剑客的发力方式,剑客的行走步态,剑客的手臂与手指,可以说,剑客的整个身体,都将被锻造成独属于“剑客”的形状。
算是一种“技能的诅咒”,一旦掌握,就根本不可能回到未掌握的状态。
所以她这种“一窍不通”并且“游刃有余”的状态就会非常奇怪。
越是优秀的剑客就越是会百思不得其解,越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越是容易沉浸其中,那种蒙昧的未知,诡异的错乱,打破全部逻辑和过往经验的癫狂和混沌……恍若极致恐怖的克苏鲁谜题,越是理智就越是容易为之而疯狂。
哪怕对狂野的伟大航路来说,她的情况也过于狂野了。
眼见加特林陷入头脑风暴的狂潮,苗蓁蓁紧急打断: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自己是不会用剑的。是湛卢自己控制自己,祂不愿意斩断你的剑,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博加特语气更加恍惚:“……是这样的吗?”
哪怕看不到他的上半张脸,也想象得出他世界观遭受重击的模样。
苗蓁蓁理解他,她真的理解。
剑客嘛,对不对,刻板印象里都是一群不管性格如何,总之对“剑术”和“剑道”都敬畏有加,一旦涉及这些就会变得端正严肃,乃至于古板起来。
苗蓁蓁要以自己混迹伟大航路数千小时的经验澄清一下:这不是刻板印象。
这就是事实。
想想一个剑客,精修剑术二三十年后,突然被告知“其实剑是真的有自我意志,真能决定战斗”的心情,简直会堪比迷恋的虚拟人突然以冠绝古今的方式突兀便当,或者坚持追更了很多年的长篇连载作品行为艺术一般超绝烂尾吧。
苗蓁蓁:痛,太痛。
不过苗蓁蓁绝对相信加特林能迅速恢复心情!
心灵的批判比不上肉|体的批判嘛。
苗蓁蓁:确实很痛,但没有卡普打人痛。
加特林担任卡普副官多年,一定也久经沙场,特指卡普称之为训练的狂野追杀和爱之铁拳,对吧?
苗蓁蓁:他的耐痛能力绝对是一流的。
博加特终于找回了自己,他的声音也变得平稳了。
“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说,然后重复了一遍,“哪怕是那些名扬寰宇的顶级剑客里……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苗蓁蓁:“嗯,伟大航路是这样的。”
博加特做了一次深呼吸,迅速借这个动作找回了平静。他收起长剑,伸手示意苗蓁蓁走到他身边。
苗蓁蓁走过去。
“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你的武器。”博加特说,“看来我们会有很长的基础课程。”
苗蓁蓁一点也不羞愧。
*
事实证明,博加特是个远比卡普优秀的老师。
他指导苗蓁蓁该怎么在战斗中站立,怎么稳定和调整重心,怎么体会自己的力量,怎么刺,劈,挑,斩。
最重要的是,怎么阅读对手的弱点和缺陷,怎么精准地抓住最好的攻击角度和时机。
他和卡普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和卡普训练提高的是求生能力,更容易应对生死危机,博加特则会教学生该如何对练,如何攻击。
沉默着练习了或许一两个小时后,苗蓁蓁憋不住了。
苗蓁蓁:“我还是觉得卡普老婆的教法更适合伟大航路。”
非常狂野,而且绝不无聊。
适合伟大航路,更适合玩家。
“我不否认。”博加特说,他也开始习惯苗蓁蓁对卡普的称呼了,“但卡普先生用的是拳头而不是剑。你确定要将你的身家性命寄托在湛卢的意志上?”
玲呀!你竟敢说这种话!
湛卢不会杀你但有极高的可能会劈断你的剑。
苗蓁蓁在湛卢不爽前按住祂,高声回应:“当然了!老婆不就是用来寄托性命的吗!”
“……卡普先生应该并不清楚你对他有这种期待。”
“人类老婆不算啦。”
“这似乎又变成一种对卡普先生的侮辱了。”
苗蓁蓁:“你这人很难缠哦。”
博加特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倒三角形的微笑。
他站在苗蓁蓁面前,让苗蓁蓁一遍又一遍地冲过去,从各种角度攻击他,一次又一次地挡下湛卢并给出点评,要求苗蓁蓁马上修正错误,更进一步。
有时候他的视线停留在湛卢的剑身上,有时候他注视着苗蓁蓁的手臂和眼睛。
他看起来坚韧得足以承担世上最无聊的训练工作。
苗蓁蓁渐渐静下心来。她听取加特林的意见,同时也保持着和湛卢的对话。如果湛卢的意见和加特林相左,她就听湛卢的,加特林对此的反应是将视线转移到湛卢身上。
很明显,加特林越来越相信苗蓁蓁说过的“湛卢自己控制自己”这句话。
加特林说:“你甘愿成为剑的容器么?”
苗蓁蓁:噢噢,果然不会少啊,这种剑客论道式的对话。
她以前是不是也和猫眼聊过这种东西?
米霍克也喜欢跟她聊起剑道和剑法。米米这人说话怪古雅的呢,她经常边看他的台词边询问AI,好搞懂那些佶屈聱牙的成语和古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那时候她用的都是什么剑来着,好像大部分时候都是既不和她交流,也对她没什么认可的剑。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剑,那么多名剑里头她只抽中过三把自己认识的,这三把里,也就湛卢在初见就认可她,泰阿、鱼肠都花了很长时间才偶尔会跟她说几句呢。
“我不是湛卢的容器。”苗蓁蓁认真纠正,她知道对待这种话题必须很认真。
虽然她从来没认真回答过米霍克。
苗蓁蓁:猫眼米米,好猫米米。
“湛卢不会这么对我。”她进一步地解释,“剑始终是剑,人始终是人。剑不会干涉人的决策,剑只会辅助人——所谓的被剑掌控是无稽之谈。”
“哦?”
苗蓁蓁歪头。
加特林听不懂这些话吗?他是不是也有点笨啊。海军有没有义务教育来着?苗蓁蓁海军阵营开局都只白嫖训练和下属,甚至都没有注意过有没有文化课。
博加特突然前进一步。
他放低重心,从这个角度,苗蓁蓁能看到他的眼睛,那是双相当凶悍的四白眼,眼珠很小,整个眼眶里几乎全是眼白。
他拔剑,出招,长剑下压,拦挡湛卢。
湛卢讨厌这种被彻底压制的姿态。祂用不着表示,她已经足够了解祂。
然而,在她的掌中,祂平缓地注视着此刻发生的一切。
正如苗蓁蓁所说,剑永远听从使用者。最好的关系是剑会听从使用者的心意;关系一般时,它们不一定视使用者为同伴或主人,但一定尊敬ta。哪怕在最差的关系里,剑也会遵循使用者的命令:不过你的每一个命令都必须非常强硬地下达。
“它确实听你的话。”博加特说,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赞赏。
也不知道他赞赏的到底是苗蓁蓁还是湛卢。
苗蓁蓁手腕轻轻用力,挑开加特林的剑,警告道:“不要突然这样做。”
“训练不就是这样么?”
苗蓁蓁:“不,你只是在用技巧压制我。卡普也这么做,但他这样很可爱,你这样不可爱。”
她后退一步,忽而翻转手腕,一剑斩出。
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这个动作纯净得宛如素描,却又携带着千钧之力。留名青史的大师之作也不可能描画出这一剑的美丽,画总是有边框和极限的,然而剑怎么会有极限?
剑当然也有极限。
剑的极限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