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父的话一字一顿清晰地在耳边回响,顾淮却像是突然什么都听不懂一般,就那样看着顾父双唇一开一合,思绪逐渐飘远。
他第一次见到林羽安其实是在一场婚礼上,那时的林羽安还没有被认回林家。
结婚的人是顾父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台上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彼此幸福相望,但台下却议论纷纷,全都是说不般配的声音。
直到现在,顾淮都还能想起那天糟糕的心情。
母亲在自己耳边不住小声抱怨,时而说新郎一定是着了什么道,那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非要娶一个没家世没背景,还离过婚带着孩子的女人,时而又叮嘱顾淮以后离这一家人都远一些,别跟着这些人学坏。
不知怎么又提到了顾淮的成绩,便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责备他为什么只拿了一等奖,而不是特等奖,是不是根本没有努力好好学习。
而那一次的竞赛,其实根本没有特等奖,一等奖已经是最高奖项。
直到现在,顾淮也不知道那天母亲的怒火,到底真的是因为对自己失望,还是只是因为哥哥生病了,她却要被迫出门参加婚礼,不能照顾哥哥。
顾澜是因为顾夫人的疏忽而摔成这样的,所以顾夫人对他的关心和爱里,大概更多掺杂着的是一个母亲无论如何都无法扭转的自责。
可也正事因为这样的自责,从小到大,母亲似乎将所有的温柔和关怀都给了瘫痪的哥哥,面对顾淮时,便只剩下了对他成绩的冷冰冰的质询。
小时候的顾淮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做得足够好,就能得到母亲的关心,为此他严苛到近乎变态地要求自己在各方面都要做到完美。
可后来他才发现,无论他多么优秀,取得了怎样的成绩,都无法得到他那瘫痪在轮椅上的哥哥只需要一声哭闹就可以轻易获取的关心。
那天的顾淮面无表情地听着母亲的喋喋不休,烦躁地一偏头,便在旁边的灌木丛里看到了一颗小小的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在场宾客,也好奇地打量着台上的新人,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神采。
那就是林羽安。
察觉自己被人发现之后,林羽安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睫毛闪了闪,对着顾淮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哧溜一下小脑袋便重新缩回灌木丛里,消失不见了。
这场婚礼是在一个西式教堂举办的。教堂很大,平时也会有人来往,不远处似乎还有一群人不知正在做什么,因此有小孩子趁乱溜进来也不奇怪。
顾淮对此并未多加在意,因为心情烦躁,便趁着母亲没注意偷偷离开,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刷一会竞赛题。
他当时已经高二,不得不靠竞赛来为保送做准备。
可那个盛夏是那么热,蝉鸣一声声叫得人心烦,到处都找不到阴凉的地方。
顾淮随意地走着,忽的便被一阵钢琴声吸引了注意。不知什么人,正在弹奏德彪西的《月光》。
鬼使神差地,他循着乐声绕过建筑斑驳的灰墙,在爬满常春藤的矮房窗前蓦然驻足——矮房里竟有一架古旧的钢琴,方才那个灌木丛里钻出的男孩此刻正端坐在琴凳上,发间还沾着片不知从哪里带来的翠绿的树叶。
旁边围着好几个老人,正专心致志听着他的演奏,丝毫也不在意台上的演奏家头发里翠绿的装饰品。
柔和的旋律从小孩尚且稚嫩的指尖流泻而出,细瘦的手指居然意外地迸发着令人惊异的生命力。
顾淮靠在门边,不由自主跟着那旋律放松了心神,方才的烦躁感渐渐平息,渐渐垂下来视线。
忽的,他抬眸看向了小男孩——有一段旋律他弹错了。
顾淮也是学过一段时间钢琴的,虽然并未打算以此作为将来的主业,但他素来是一个对自己高标准高要求的人,因此在那短暂的学琴生涯中,也近乎严苛地要求自己必须将学过的每一首曲子都弹到一点错漏都不会出。
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的时候居然出现了这么大的错漏,这在顾淮看来简直是不能理解并且不可接受的错误。
他看向小男孩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带上来几分同情,不知他接下来打算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可小男孩却像是浑然没有发现一般,竟将错就错,顺着那弹错的旋律继续了下去。
中间甚至还混杂了一段顾淮没有听过的,也不知是他从别处临时拉来凑数,还是现场瞎编乱造的旋律,片刻后才接上《月光》,继续弹了下去。
居然……意外的很和谐。
顾淮微微有些讶异,看向台下,却发现那些老人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一段插曲一般,脸上依旧挂着享受而倾听的神色。
一曲终了,小男孩拿了老人给的糖果和零食,道过谢后蹦蹦跳跳跑出门,正撞在了站在门口的顾淮的肚子上。
“你刚刚弹错了。”顾淮双臂抱胸,自上而下睥睨着林羽安,面无表情毫不留情地指出道。
“我知道呀。”小男孩眨巴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一边打量他,一边腼腆笑道:“我经常弹错的,但是没关系,我可以补上。刘奶奶还总夸我,说我每次补的都很好听,一点也听不出来是弹错了!”
这就是顾淮与林羽安的相遇,实在是太过久远的事情,久远到顾淮都快记不清林羽安也曾那样活泼明媚,也快记不清他那时内心有着怎样的诧异。
诧异于真的有人会因为做错了事而被夸奖,也诧异于会有人在做错事之后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似乎是察觉了顾淮的走神,顾父不满地轻咳两声,道:“我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顾淮丝毫也不讲情面地回视着自己的父亲:“公司应该怎么管理,我心里有数,暂时还不需要您的帮助,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没什么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完全不顾背后的父母是什么样的神情表现。
所有人都以为顾淮今晚必然会住在家里,阿姨甚至都已经为他将房间打扫了出来,谁都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起身就走,气得顾父反应过来之后破口便骂。
可惜顾淮已经走出来家门,他的骂声只吓到了轮椅上的顾澜,招来了顾夫人一顿不满的责怪。
***
夜幕降临,林羽安知道顾淮既然今天要回家,晚上大概是要在家里睡的,因此没打算等顾淮,吃过晚饭早早洗漱之后,便去了三楼逗小珍珠玩。
先前他离开之后,担心小珍珠无人照顾,告诉了江阿姨一声,江阿姨便把小珍珠带回了自己家。
后来林羽安虽然回来了,但始终伤未好全,行动不便,因此便一直都没有送回来,直到顾淮亲自发话。
他一直都知道林羽安在楼上养了只鸟,他不在意也懒得管。反正只要不影响到自己,鹦鹉也好,花草树木也好,在顾淮看来都只是装点家里的装饰。
但前段时间,林羽安的情绪似乎一直不大好。顾淮想不出除了贵重礼物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让林羽安开心,便想到了这只鹦鹉。
林羽安好像确实一直都很喜欢这些东西。想着有个小动物陪着他,或许能让他活泼些,顾淮便向江阿姨买下了小珍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频繁换住处的缘故,小珍珠看起来有些蔫蔫的,没之前那么有精神。林羽安给它新换了水和粮,它也不吃,自顾自地梳毛。
楼下电视开着,偶像剧里的情侣正歇斯底里地争吵,似乎是在因为对方到底爱不爱自己而争执。声音隐约传来,反倒让这空荡的房子显得不那么冷清。
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听到顾淮开门时轻轻的咔哒声。
林羽安就那样穿着柔软洁白的家居服,安安静静地趴在笼边的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着笼子上的花纹。
良久,忽地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夜色吞没——
“小珍珠……你说,顾淮哥有没有可能有一天,像我喜欢他一样,也喜欢我呢?”
楼梯上,顾淮的脚步蓦地顿住了。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林羽安喜欢自己。从他那丝毫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的眼神中,他能看得出来。
但却从未亲耳听林羽安说出口过。
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开来,一股血液直冲脑顶,耳膜里有一根血管不住地突突跳动着,让即将迈出的步伐怎么也落不下去。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和听对方亲口说出来,感觉是不一样的。
顾淮恍然意识到,是啊,林羽安是真心喜欢自己的。
他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此刻却莫名不敢上前。
一直等到安静在空气中弥漫了许久,他才拖着粗重的步伐来到了楼上。
林羽安听到脚步声回头,震惊地看着顾淮:“顾淮哥?你怎么……”
顾淮扬了扬手中的袋子:“江阿姨说你晚上没吃东西,我回来时顺路买了蛋糕。”
林羽安错愕地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可脸上却竟看不出多少欣喜:“谢……谢谢顾淮哥。”
餐厅中,顾淮看着林羽安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吃蛋糕,心中忽地涌现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你不喜欢?”
印象中,林羽安应该很喜欢吃这种在顾淮看来有些过分甜腻的东西才对。
在他们初见的那天,在那座教堂草地上,林羽安曾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将老人给他的纸杯蛋糕分给了顾淮。
那种保质期长到明显防腐剂过量的蛋糕毫无任何口感可言,但林羽安那时的眼神,却像是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送给了顾淮。
听到顾淮的询问,林羽安忙摇了摇头,腮帮一鼓一鼓,咀嚼得很用力似的,强行咽下了口中的蛋糕,才道:“没有,我很喜欢。”
吃完蛋糕,林羽安重新去刷牙,顾淮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洗漱。
伸长手臂越过林羽安拿毛巾擦掉脸上的水迹后,顾淮盯着镜面中的林羽安,忽地开口:“听江阿姨说,我只要不在家,你就不好好吃饭。为什么?”
话音刚落,林羽安手一抖,手中的玻璃牙缸当啷一声,掉在了大理石台面上,瞬间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