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黑金玄砖地面射出铮亮,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燃起袅袅云烟,偌大的御书房内,静可闻针。
萧执聿站在堂下,静声矗立,等着风玄落下最后一笔。
“听说,你去参见了安宁郡主的及笄礼?”
风玄落笔,抬头望向萧执聿,似是闲话家常一般。
“是。”
萧执聿答道。
“及笄礼上可有发生何事?”
“安宁郡主乃程伯侯掌上明珠,及笄礼亦被百姓传唱。”
言外之意,谁敢在程伯侯府闹事,若是有事,坊巷怎会传唱。
风玄抬眼看了一眼萧执聿。
“程伯侯一事,萧爱卿可有见解?”
“一切待大理寺查明。”
……
室内安静良久。
风玄再未发一言,萧执聿垂首而立,亦无言。
良久,风玄才轻飘飘一句,“下去吧。”
萧执聿转身离开。
御书房殿门推开,萧执聿走出以后,大监随后而入。
他毕恭毕敬地奉上新茶,继而躬身立在一侧。
“张德海。”
风玄的声音幽幽传来,张德海浑身一震,立马绷紧了身子上前。
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依你看,这件事与萧执聿有没有关系?”
风玄端起茶盏,用茶盖轻浮了浮面上的茶叶。
张德海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显。
“奴才以为,无论有没有关系,程伯侯是该打压了。”
张德海说道,腰身弯的更厉害了。
风玄轻觑了他一眼,“那你以为,萧执聿该不该动呢?”
“奴才不敢置喙!”
张德海“扑腾”一声,立马跪了下来。
玄金地砖坚寒,膝盖上传来的尖刺痛意远不及心上袭来的恐惧。
冷汗从额头上直直滑下,张德海整个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是他一时不察,竟然敢置喙朝廷之事。
风玄轻抿了一口茶,上好的雨前龙井滑过唇齿,久久留香,冲散了批阅了许久奏折的积闷。
他握着茶盏,这才低眼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张德海。
“怎么又跪了,你也是跟在朕身边的老人了,朕不过问你一句,瞧把你吓得。”
“起来吧。”
得了风玄的赦令,张德海这才敢站起身来,可是脚是实实在在麻了。
是啊,饶是他跟在风玄身边多年,也还是猜不透风玄的心思。
萧执聿从风玄做皇子时便跟在身侧辅佐,可以说,风玄能够登上大宝,这一路,萧执聿功不可没。
可是如今,圣上好像变得不太信任萧首辅了。
张德海小动作抹了抹额上的汗。
“当日,朕命他处理齐王旧案,他却一头扎进贺乘舟一事,插手大理寺,不眠不休,不顾朕意,抽丝剥茧也要还贺乘舟清白。”
风玄放下茶盏,边缘的茶渍沁出,洇湿了金丝楠木桌面,折射出缕缕幽光。
“如今,他又全力打压程伯侯府,朕,倒真有点看不懂他了。”
风玄起身,走到雕花窗前。
初春的风带着凉意袭来,风玄负手而立,他徐眯着眼睛眺望这四方划分规整的皇宫。
张德海亦步亦趋跟在风玄身后,眼见风玄站定在了云龙雕花窗前,连忙劝道,“圣上,保重龙体。”
风玄不语。
他一路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饶是他曾经将萧执聿当做兄弟,可是若是他有不臣之心,他亦能下手。
“今年的春狩准备得如何了?”
风玄问道。
“回圣上的话,一切就绪。”
风玄点了点头。
今年的春狩,是他即位的第一场大型国宴。
显朝也派了使臣前来,这场春狩,不仅是一场国威的彰示,更是一场人心的测量。
谁是豺狼,谁是虎豹,尽可见观晓……
萧执聿出了皇宫,轻尘在宫外候马等候。
见萧执聿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大人,已经吩咐进了大理寺。”
轻尘贴耳密道。
萧执聿点了点头。
此事,由圣上亲下旨意,饶是程伯侯有意维护,也要看有几个人有胆子蒙蔽圣听。
风玄不会彻底铲除程伯侯府,毕竟他还需要程伯侯制衡自己这个首辅。
但是能够借此除掉三房,大伤程伯侯府元气,他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萧执聿赌的就是圣上的制衡之道。
只是……
“大人,你如此凸现锋芒,圣上会不会……”
轻尘有些担心。
此前,大人就已经忤逆了圣上一回,执意救下贺乘舟,如今,他又要除掉程伯侯,在圣上看来,会不会觉得是大人在铲除异己。
萧执聿轻敛了敛长眸,他撩开窗帘看向了马车疾驰,两边急速后退的宫墙。
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圣上就会对他放心吗?
从来帝王的猜疑之心,只多不会少。
而他,不是要做那什么主见也没有的帝王应声虫,他要权力,不过也是为了要那人……
大理寺的处理效率很快,不过一段时间,便已经收罗到一堆证据。
累累罪证呈上,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程伯侯府三房的罪责。
圣上大怒,三房财产尽数充公,男子流放,女子为奴。
而三房嫡系血脉,一律问斩。
圣旨落下,百姓欢欣鼓舞。
号天恩浩荡,还民公道。
而程岩安眼见圣意已明,此祸难逃。
早在圣旨下达之前,便与三房脱离关系,彻底将他划出了程伯侯府族谱。
仅仅一月,上京城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一向欺男霸女,横着走路的程诀总算受到了严惩。
而最让人大快人心的是,在行刑的前一天,程诀在狱中遭遇了非人的虐待而亡。
据说死状惨烈,就连常年在刑房给犯人上刑的狱卒都心生胆寒。
但无论程诀死亡得有多惨,对于百姓来说,尤其是曾经受过他欺辱的百姓来说,都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驿馆里。
祁诵听着外面传扬的事情,轻呷了一口茶放下。
他摇了摇折扇,眉眼间的凝重不减。
他没想到,萧执聿竟然下手这样狠。
为了苏绾缡,竟然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
当日,他救下苏绾缡,不过是想要萧执聿他欠下自己一个人情,或许他们可以联手。
他帮萧执聿除掉程伯侯,帮他坐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他帮他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回朝。
可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下手如此之快,仅仅因为一个苏绾缡,就要对程诀下死手。
不惜得罪程伯侯,以整个三房为代价。
祁诵心下震惊的同时,也不由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还好,他一开始赌的人就是萧执聿。
否则,他不保证,他能斗得过他。也越来越确定,自己这步棋走的实在是对。
苏绾缡,于他有大用处。
祁诵支开支摘窗,望向了长街上的人潮涌动。
这上京的血雨腥风,他有感,还只是开始……
“殿下!”
房门被推开,岳沉急步走了进来。
“何事?”
祁诵偏头看来,岳沉一向稳重,如此急色,定然是要急的事情。
“坊间传言,程诀一事,为您所为。”
岳沉说着话,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还未等到祁诵的反应,岳沉立马跪在了地上,他抱拳请罪道,“是属下的错,没有做好善后,竟然将事情传了出去。”
祁诵觉得额角突突跳得厉害,他开口,“查清是谁了吗?”
岳沉做事一向稳妥,此次来胤带的人也绝对信得过。
他不信是谁走漏了风声。
岳沉低了低头,半晌,吐出了一个名字,“萧首辅。”
·
“公子,程诀死了。”
轻尘将今日大理寺狱发生的事情告诉萧执聿。
分明昨夜,他们特意留了程诀一命,就是要叫他痛不欲生,却自杀不成。历经身体上的折磨与痛苦,叫他惭悔。
可是今日狱中却传来消息,说程诀死了。
他听闻以后还专门特意又潜回了大理寺狱查看了一番,发现程诀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比他们昨日走时还要惨,估计是身体受不住,失血过多,人就死了。
“查清是谁做的了吗?”
萧执聿对程诀的死并不在意,从来都寒冰一般的脸上没有半分变化。
“探子来报,是太子的人。”
轻尘压低了声音。
这显朝太子实在奇怪,此前,救了夫人,如今,又帮着夫人惩罚了程诀。
他……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升起,难道,太子也喜欢夫人?
轻尘讶异抬眼,果然瞧见自家大人万年不变的寒冰脸色兀得变得很是难看。
轻尘顿时噤声,不敢再说话。
萧执聿手上提笔落字的动作一顿,他盯着宣纸上洇开的笔墨,眼神沉冷得厉害。
手上的长毫随意一掷,沾有墨水的毫尖一路翻滚,在雪白的宣纸上射出一连片墨渍,刺眼得紧。
“既然他这么喜欢管闲事,那就让他威名远扬。”萧执聿开口,嗓音低沉,几乎带着咬牙的意味。
“才不算辜负。”
轻尘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开口,但还是小心提醒道,“可是他,毕竟救了夫人。”
萧执聿冷嗤了一声,长眸里闪过一道暗色,他不屑开口,“他连程伯侯府门都没踏进,暗卫就已经入了后院,就这样巧发现了苏绾缡被人下药?”
萧执聿抬眼,望着轻尘的眸光似有关怀,又带着点白眼。
瞧着像是有点厌蠢。
轻尘被盯得脸色发烫,他慌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明明大人周身的气压是那样底,叫他直忍不住打寒颤,可是脸上连带着耳朵却在发烫。
他怎么觉得,大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一样呢?
不过经大人一提醒,他好像的确发现了这其间的漏洞。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这样一来,轻尘立马又想通了。
所以,这显朝太子,不是喜欢夫人。
他是故意想要攀附大人,知道夫人是大人心尖尖上的人,所以,才命人暗中看着夫人。
好让大人欠他一个人情。
而如今,他亲自派人替大人除掉程诀,也是一种示好。
轻尘想明白了,可是又一件事想不通了。
既然,太子不喜欢夫人,要讨好的人是大人,怎么大人还是不高兴呢?
轻尘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