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爸爸一直没睡好,一个劲儿说着要让脚“吃水”。陆意屏以为他冷,想泡脚,于是端来热水,他又说要凉水。
陆意屏看明白了,他是在求死,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折腾到早上六点,妈妈让陆意屏回屋里休息一会儿。
陆意屏走出房间,经过摆放着祖宗牌位的公阁,他对着梁上摇晃的红烛光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双手合十。
“爷爷、奶奶,让爸爸不要那么痛苦,走得轻松一些吧。”
陆依人睡在四叔的房间,此时灯还亮着,陆意屏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看到她正坐在电脑前剪视频。
“加班?”陆意屏走进去。
陆依人无奈地笑道:“哥,我辞职跟你去摆摊吧。”
“行啊。”陆意屏摸摸她剪短了的头发,“真累了就辞吧。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
“回来前剪的。”陆依人低声说,“要在这里住好一阵子吧?洗澡洗头都得用柴火烧水,得一桶水一桶水地提去洗手间,长头发多麻烦呀?干脆剪短了。你应该庆幸我没有直接剃光。”
两兄妹五官长得很像,陆依人这头发一剪,再加上她的身高,倒是有几分假小子的感觉。
“是,可以假装我去相亲了。”陆意屏打趣道,“不打扰你干活了,我去补补觉。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有哥在呢。”
“我没什么困难。”陆依人说,“你也别老一个人撑着,我们是一块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事儿就要一起抗。”
陆意屏笑起来:“……嗯。”
“话说,沈君尧呢?你把他藏哪儿了?”陆依人又问。
“……他走了。”
“啊?”
“说来话长,以后再跟你说。”
“……好吧。你不难过吧?”陆依人顿了下又说,“哥,这段时间辛苦了。”
“没事。抓紧干活吧。”
陆意屏回屋里躺着,怎么也睡不着,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安安稳稳地睡过一觉了。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叫喊声,陆意屏猛地弹起来。
“阿屏!快来!”是妈妈的声音。
陆意屏赶紧起床穿鞋,趿拉着拖鞋跑去对屋。陆依人也赶了过来。
“快把阿爸搬到祖宗屋去。”陆妈妈忙说。
陆意屏一惊,连忙走上前去。
他爸爸朝他张开双臂,痴痴地看向房顶上方,仿佛看到了天堂。
陆意屏第一次在一双眼睛里看到了“解脱”。
他手忙脚乱地把爸爸背起来。
堂哥已经在地上铺好了草席。
陆意屏把爸爸放下来,随即听到骨骼“咯吱咯吱”的响动声,他立即托住爸爸的头和颈部,像大人抱婴儿的姿势。
爸爸的眼睛发直、变白,在这一刻,陆意屏好像不认识他了,但摸着尚且温热的身体,感觉还是熟悉的爸爸。
陆意屏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只是一个躯壳,他的爸爸已经从这具躯壳里离开,去了他向往的地方。
然而仪式的紧迫不允许他们停下来伤感。
妈妈匆匆取来寿衣,催促他和妹妹赶紧搭把手,给爸爸换上。
等寿衣换好,屋外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爸爸的眼睛彻底闭上了,闭得很紧。
堂哥说,这说明爸爸走得很安心。可他的嘴巴却微微张着,牙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是刚才牙齿磕到下嘴唇时咬出来的。
陆意屏回到屋里,取来湿纸巾,双膝跪在草席上,一点点将爸爸牙上的那抹血迹擦拭干净,而后将爸爸的嘴唇合上。
可这具躯体的主人已经走了,它无法再自行闭合,陆意屏只好一直用手轻轻捏着,直到它逐渐变得僵硬,终于无力再开启。
过了片刻,堂哥拿来一条枣红色的薄毯,将爸爸从头到尾盖住。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守夜,他们只能静静地等待,等明天师傅过来,完成下葬仪式。
雨,一直滴滴答答地下着。
妈妈和堂哥他们一家聊着天,聊着聊着,话语间又开始充满火药味。
“我早说了这间祖宗屋要修,我们愿意出三分之二的钱。”陆妈妈说,“你们就是不答应,这下好了,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咯。”
“我们哪里还有钱。”大伯母叹气道,“家里有三个小孩要上学咧,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时堂哥的两个孩子穿着拖鞋蹲在长着青苔的墙角处,低着头,他们比同龄人更沉默寡言。
“你们看这屋,这么破,还漏雨。”陆妈妈继续愤愤不平道,“之前二哥走的时候,师傅就说了,赶紧把祖宅修好,不然还得有人走,你们不听。”
堂哥一家被她说沉默了。
陆妈妈重重叹了口气:“反正现在我们家老陆也不在了,我心都寒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也不想管了。”
风从后门的破洞吹进来,形成一股穿堂风,坐久了有点冷。
陆依人靠着门框玩手机,忍不住说了句:“别吵了,烦不烦?”
陆意屏坐在草席上,挨着爸爸,他把脚塞进爸爸的小被子里取暖。
他自动屏蔽了那些令人心烦的争执声,一直望着屋外,雨珠一滴一滴地从瓦片上滴落下来,砸在水沟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成了他此刻的世界里唯一的声响。
然而很快,这份“清净”被彻底撕碎。
中午饭点,他们轮流去吃饭,陆意屏和陆依人最后吃,吃到一半时听到外面又传来激烈的争执声,隐约听到什么“你儿子”、“我女儿”。
“怎么又吵?烦死了!”陆依人顿时没了胃口,摔下筷子,“乌烟瘴气的,过了头七我就走。”
“好像是上屋的二伯母。”陆意屏停止咀嚼,仔细辨别屋外的声音。
这二伯母的爷爷和陆意屏的曾祖父是兄弟,所以算远房亲戚。她生了四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要不上,加上女儿们的成绩都不好,总觉得别人瞧不起她。
近年来,女儿们一一嫁出去了,陆意屏和陆依人这两高材生却迟迟没有消息,她顿时扬眉吐气了起来,每次碰到陆妈妈和陆意屏都要阴阳怪气几句,以往陆意屏都忍了。
但今天不行。
陆意屏伴着吵架声把饭吃完,擦嘴、漱口,整了整衣领,走出去。
“哥?”陆依人察觉到他的气场不对,跟着站起来。
“我女儿老公呀,天天给我女儿洗衣服,洗内裤,不知道有多宠。学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不出去,娶不到老婆?读书读傻了咧。”二伯母拿着把扫帚站在门口,神气十足。
陆妈妈被人直戳脊梁骨,气得眼眶都红了。
堂哥一家习惯了这人的口无遮拦,劝了几句没劝住,便回祖宗屋里去了。
“那她们现在在哪儿呢?”陆意屏顶着雨,走到门廊下,站到二伯母跟前。
“什么在哪儿?”二伯母往后退一步,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陆意屏。
“做人留点口德。”陆意屏继续说,“以前总说她们没出息,浪费钱的是你吧?”
“我,我可没说啊!”二伯母梗着脖子,看向别处。
“现在她们都嫁到大陆去了,过年过节都不愿意回来看你,现在又想借她们的光踩别人,小心以后老了没人给你送终。”陆意屏冷冷道。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二伯母的声音骤然拔高。
陆意屏跟着冷脸喝道:“前两年我爸看你可怜,除夕都会叫你和二伯过来一起吃年夜饭。今天我爸才刚走!尸体还没硬透,你不来悼念不说安慰话也就算了,反倒蹬鼻子上脸,过来惹事!”
“你问问街坊邻居!”陆意屏挥手一指,“你这做的是人事吗?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人?”
二伯母被骂得嘴唇哆嗦:“我说什么了我?”
陆意屏不和她对线,直戳要害。
“我和我妹就算不结婚,死了也会有亲戚给我们送终!你呢?”陆意屏冷笑一声,“等你死了,你女儿、女婿一个都不会回来看你。你就死在这屋里,没人发现,没人把你抬到祖宗屋!你回不了家,落不了根,过不了桥,等着当个孤魂野鬼吧!”
死了没人收尸,是对封建愚民最大的诅咒。
“你!你……”二伯母把扫帚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起泼来,“没天理啦!怎么有人的心这么毒诶!诅咒我死!还诅咒我没人送终!”
“不活了啊!谁给我评评理啊!”
陆意屏一把将她拽起来,往门外拖。
“打人啦!”二伯母立即尖叫起来,“来人啊!老陆家的儿子打我啊!”
她老公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干嘛呢这是?阿屏,怎么回事?”
陆依人和陆妈妈在一旁不知所措。
陆意屏把二伯母拖到她家门口,指着她的鼻子:“以后你只要踏进我家一步,骂我家里人一句,我就报警!”
“你不让我爸安安心心地走,你也别想好过!以后每年清明节,我就到你家烧纸!洒药渣!”
二伯母呆在原地,两眼惊恐地瞪着陆意屏。
“阿屏,她说话就这样。”二伯过来劝道,“我们一家人,别放在心上。”
“做人就好好做,别跟村头的疯狗一样,整天说别人闲话!小心遭报应!”陆意屏落下最后一句,转身回屋。
经过他妈妈身边时,陆意屏的火气未消,忍不住说道:“平时骂我骂得挺起劲儿的,遇到这种人怎么就哑巴了?只知道欺负自己儿子,遇到事情肯帮你的不还得是我?”
陆妈妈:“……”
陆依人:“!!!”
他们一直守到晚上十点多,堂哥一家先去睡觉了。
“你们也去睡吧。”陆意屏对妈妈和妹妹说,“我一个人守着就行。”
“阿妈去睡吧,我陪哥。”陆依人说。
“你们都去休息。”陆意屏坚持道,“晚上冷,别到时候都病倒了。听话,快去!”
陆依人还是不放心:“那你要是困了就来喊我,我替你。”
“嗯。”陆意屏点头。
陆妈妈和陆依人这才进屋休息去了。
空荡的大厅只剩下陆意屏和爸爸,他的脚挨着爸爸,爸爸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
陆意屏把手伸进小被子里,覆在爸爸的手上,冰冷、陌生。
陆意屏的眼眶倏然湿润了,但很快,那点泪水眨一眨,被风吹一吹,便再也无迹可寻。
他掏出手机,一边回忆着一边在备忘录上做记录。
1、小学的时候我喜欢骑在爸爸的背上假装骑马,爸爸笑得很开心。
2、爸爸为了我和隔壁邻居叔叔打架。
3、爸爸带我去大学报道。
4、爸爸帮我戴摩托车头盔。
然而只写了四条,陆意屏再也想不出其他事情来。
他苦笑着把手机收了起来。
夜晚的时间很难捱,冷、无聊。
他又开始想念沈君尧。
陆意屏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把沈君尧的笑容、声音、体温、力道以及说过的话都过了一遍,确保今天的记忆也还是清晰的。
他这阵子每天都这样,在无人打扰或夜深人静的时候,像复习功课一样,把“沈君尧”温习一遍,再放心地把“记忆”收收好。
啪嗒!
啪!嗒!
屋外突然响起脚步声,听声音是从大门的方向传来的。
陆意屏立即瞥了眼手机。
三点十五分。
会是谁?
其他人明明都睡觉了,从他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到下屋的情况,这一晚上压根没有人起来过。
陆意屏瞬间头皮发麻。
他快速站起来,躲到木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
啪嗒!
啪嗒啪嗒!
陆意屏的心堵到了嗓子眼。
一道高大的黑影投射进来,越来越长。
来人站在门口,看着地上盖着薄被的陆爸爸,一动不动。
陆意屏看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在做梦。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人,不敢动弹,他怕动静太大,把梦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