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进去一条边的浴巾裹在木久川腰线最细处。
将膝盖以上,腰线以下的地方遮挡得严严实实。
露在浴巾外面的四块腹肌轮廓清晰,线条深刻。
一条淡淡的青筋,随着第五六块腹肌的下半部分掩在浴巾里面,若隐若现。
他此刻正站在卫生间和淋浴间之间的洗手台前,用吹风机吹着头发。
其实他更喜欢让头发自然风干。
因为他觉得吹风机里吹出来的热风,会使头发干枯毛躁。
但现在毕竟不在家,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慢慢等它自己风干。
可尽管如此,他依然只将头发吹了个半干,紧接着就从墙边的架子上,拿来叠得整整齐齐的病号服套在身上。
站在镜前整洁肃穆地一拉衣领,将扣子一颗一颗系上。
就好像他身上穿着的不是什么病号服,而是高档西装。
换好衣服,他将使用过的浴巾抖开,挂在通风处,等离开这里的时候再带走。
做完这一切,他离开宿舍回到医务室。
屋内静悄悄一片,只有林薄闲床边的仪器发出的有规律的滴滴声。
陆瑞淇背对着门侧躺着,肩膀有规律而幅度舒缓的上下起伏着。
看样子应该已经睡着了。
在渊狱里累了那么久,滴水未进,更没有片刻休息,早就累瘫了。
木久川轻轻把门关上,在林薄闲和陆瑞淇之间的空床上坐下。
他用手把床单扫了扫才脱掉鞋靠在被子上。
配药室的门关着,安琳不知是出去了还是在里面。
房间里安静极了,木久川靠在被子上,脖子朝后半仰着,姿态放松地望着天花板。
身旁林薄闲身上的柳叶香,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传来,萦绕在鼻尖。
让他无法忽视。
片刻,他侧过脑袋望着林薄闲的侧脸。
林薄闲的睫毛又弯又翘,鼻梁高挺,双唇很薄,侧脸线条流畅起伏。
睡眠状态下的他,看起来是那样安静,跟清醒时爱犯贱的他一点儿也不一样。
简直判若两人。
木久川在心里默默地问他,你到底是谁?
我们俩,又有过哪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过了很久,困意沉沉袭来,木久川慢慢睡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熟悉的地方。
眼前是一片黑暗,偶尔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前方胡乱摇晃的景象。
夜色下,墨绿色的树木被火光映照得通红。
不远处传来男人女人的呼喊和惨叫声,还有房屋在烈火中倒塌的声音。
但是离他最近的,还是头顶上方传来的急促的呼吸声,间杂恐惧的抽泣。
“跑!”
他听到身后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声音:“不要回头!曜!你比火光还要明亮,树神会保佑你的!”
混乱、恐惧、痛苦、哭嚎......
这些情绪充斥了木久川的梦境。
然而这些感受,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就如同这个梦境。
他知道,这是千百年前,曾经在尧木族部落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他有记忆,而且非常深刻。
但是这个叫做曜的,背负了全族希望的人,他却记不起是谁。
曜不停地往前跑,往前跑,直到天边破晓。
他已经太累了。
木久川透过缝隙看到眼前的景象,摇晃的幅度渐渐缓了下来。
曜在走路,他已经一步也跑不动了。
就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原野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身后已经远离家乡,但是前路满是迷茫。
头顶有时传来低低的抽泣,有时,那抽泣的声音会转变为嚎啕大哭。
这一次,木久川头一次听清了,那是一个属于孩子的稚嫩的声音。
据某县志记载。
此地千万年前,有一个以保卫神树为生的部落,叫做尧木族。
那时候天灾泛滥,各部族族长惶惶不安。
他们无力对抗自然,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灵。
尧木族众人诚心祈祷、日夜不休,在神树下搭建祭坛,杀猪宰羊,致以清酒。
终于,神树在他们的日夜祈祷下显灵,赐万树种一颗。
传说这树种中有灵,可吸收天地之灵气、万物之供奉化而为神,护佑族人免受天灾、风调雨顺。
珂达部落听说了此事,誓要夺得树种。
致使尧木族全族覆灭,无一人生还,血流成河。
唯独这个叫做曜的小男孩,利用身材矮小的优势躲入灌木丛中,不知去向。
但是木久川知道,他最终,也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外。
每次梦境到这里就中断了,可今天却继续下去。
周身温度忽冷忽热,那仿佛是一条很长很长、没有尽头的路。
耳边始终有哗哗的水流声。
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听起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木久川感觉自己身处的环境有些湿腻腻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它在这环境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温度骤降,眼前摇晃的景象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
远处一道金光灿灿的桥横跨于蜿蜒的河面之上。
周遭泛着迫人的寒气。
木久川感受到男孩开始发抖。
不停地发抖。
影子般的亡魂不停从他身边掠过,不曾停歇。
曜随它们一起,来到断金桥边。
直到要过桥了,木久川一直受阻的视线才终于明朗。
映入眼帘的是男孩那张被冻得通红的稚嫩的面庞。
他小小的脸蛋和额头上画着一些不明所以的符号。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树种,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
“我要走了。”他说,“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可惜我无法带你离开。”
他抬头朝四周望了望,然后对树种说:“我就把你留在这里吧,我想,我不会忘了你的。”
他说着横穿小路,在一颗大石头后面蹲下,用稚嫩的小手在地上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把种子放了进去。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种子刚刚埋进厚厚的积雪里,下一秒就冒出一棵小苗来。
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拔高,成了一棵细细矮矮的小树苗。
曜退后两步,仰头望着这棵只比他高一个发顶的小树苗,吸了吸鼻子,用微微有些发哑的声音说道:“你要健健康康的长大,一世喜乐无忧,不用费心去完成任何人的心愿。”
他有些落寞地垂下眸,“我知道,我族人的祈祷你都听到了,可是……没用了,你不用记挂,我只希望你可以快乐平安。”
他伸手抚上树苗细细的树干,眼眶有些发红:“我会永远记得你的,等下次见面,你也一定要一眼认出我啊。”
桥那边,负责带往生者上路的阴差已经在催了,曜只得不依不舍地离开,一边朝桥的方向走,一边不停地回头看着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抹绿色。
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断金桥,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忙忙地跑回来,踮起脚尖,在细细的树苗顶端,摘了一片小小的绿色的嫩叶。
许是这棵树刚刚种下,叶片还没来得及结冰,那叶子摘下也还是原本的模样。
带着柳叶的清香。
曜将嫩叶紧紧握在掌心,往后退了两步,郑重向树苗说了再见,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桥,身影倏忽消失在桥中央的地方。
四周恢复死寂。
曜。
树叶。
……
木久川是被胳膊上的触觉惊醒的。
安琳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他床边给他测血压。
“醒了?”安琳朝他看了一眼,收起血压计:“睡觉也不知道盖被子,就这么躺着,不怕着凉吗?”
她收起血压计站起身来,拍了拍木久川的胳膊:“把被子盖好,躺一会儿该吃饭了。”
木久川头脑还略微有些混沌,他扭头看了看林薄闲,“他,怎么样了?”
安琳:“好着呢,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差不多就能醒了。”
安琳说完就走了,木久川把手搭在额上闭了闭眼,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
每次从睡梦中醒来后的混沌感,还有从梦里带出来的惊慌和伤感情绪,总是能跟随他一段时间。
他的寿命太长,经历的事情太多。
那些慢慢苏醒的回忆,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他不能每一次都被这些情绪折磨。
他总得习惯,总得想个办法压制。
他试着放松下来,清空思绪。
双手自然地放在身体两侧,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
他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呼吸。
一,二,三,四……
一吸一呼。
在数到五十的时候,他缓缓张开眼,做了个深呼吸。
心上沉沉的压抑感果然缓解了些,至少不那么难受了,头脑也清明了些。
都说多梦是因为太累的缘故,他于是起身把身后的被子拉开,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结果刚掀起被子一角要往里钻,门就被人打开了。
陆瑞轩探进头来说:“饭到了,快来吃。”
然而木久川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呆呆望着陆瑞轩的脸,问了个十分弱智的问题。
他说:“林薄闲呢?他不吃吗?他也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