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两位大人。”天青站在院门处作势敲了敲,“有件急事,冒昧打扰。”
燕一真连忙站直了身体:“不打扰,什么事?大仙说急,那一定是十万火急的。”张车前有些挪不开眼,克制着又摸了一把他的头发,这才搂着他的腰看向天青。
天青掩门,递来一只药瓶,“想必暗卫已转达过小公子的话,我就直说了。他此前说这是药引,只对了一半,这不单是药引,更是十分厉害的毒引,这东西会让人昏迷,浑浑噩噩失去知觉,若不及时施救,两旬后魂魄离体,那就是回天乏术。”
“此宅风水的确优越,占址布局均属上乘,但凡有些眼力,都能看得出是个好地方。加之本地人忌讳得厉害,敢用的只有外来者。是故引你们买下这处院落的人也有些可疑。恐怕有人提前知晓了那房中煞的厉害。”
张车前冷声道:“我会派人去查。”
燕一真听得眉心直跳,“我们初来乍到,竟然连房子都被算计好了……那叁焦的身体,还会再出事么?”
“大人放心,龚小公子无恙。关于此毒,我托人问询过,唯一的解药是一种叫诛舌的花粉,炮制后用在活尸身上的,能将人短暂唤醒,但也如回光返照一般,最终会将藏身的残魂赶尽杀绝。到那时,生前再有本事,也会变成活死人,被人操控他也好,借尸还魂也好,让他自行了断也好,即便命令他对最亲近的人动手,他都不会犹豫的。”
“如此毒计,当真有违天和!还是用在一个孩子身上。”燕一真气得饭也不想吃了,得知龚叁焦醒来的喜悦荡然无存。
天青道:“龚小公子转危为安,所幸消息并未传出,在下临行在即,愿献一计。大人可下令,将此地严密把守,让各处的人行事进出都慌乱些,此为一。再请大人派些心腹,暗中求医,悄悄地漏些风声出去,此为二。不出半月,幕后之人恐怕坐不住,会想方设法接近龚叁焦。若是他们果真自己找上门来,届时,大人可顺藤摸瓜,引蛇出洞。”
这一计有头有尾,张车前心中反复演算,自是周全,且便于他行事。天青原本一步不离舒州,这次却千里迢迢追来送药,还停留了好些天,不论原因如何,他几次帮了自己,在燕一真桩桩事上更是不得不称一句尽心尽力,遂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仙师屡屡救难于水火,如有所愿但说无妨,张某会全力以赴。”
燕一真似有所感,忙跟着行礼,“燕某也是一样。”
天青笑着还礼,“言重了两位,若得了空,就回舒州转转吧。书院已经建起来了,不止我和如芳兄,百姓们对燕大人也是挂念得很呢。”
舒州?有点耳熟……燕一真略一阖眼,从长长的走马观花的梦中,很快就拎出了舒州书院的这一段,回味片刻,不禁连连点头,“我果然心怀天下,原来已做过这等大事了。半仙尽管放心,我一定荣归故里!”
“既如此,在下便在舒州恭候各位。”声音在半空中荡开,天青的身影化为淡淡青色,逐渐消失于门前。一枚竹叶飘然而至,落在燕一真手里,纤薄青翠,入手却如同暖玉一般温润。
燕一真爱不释手,“看到没,张爷,我也是有神仙赐法宝的人了!”
192、
院落后方,连接两屋的过堂处,藏着一座石头与铁木建成的小楼,折梯当中拐角处,向外突出一块,掏空墙体,做成了半人长、一肘宽的台子,向外开了一扇子母窗,母窗嵌在外,蒙着纱,闭合时能将整个台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一推开便被顶上的暗锁扣住,毫不费力。子窗一分为二,镂空雕花,都刻着羽衣飘然的海神图案,一边是海神羽化、百姓跪拜,一边是海神巡境、踏浪而行。描金十分秀丽。
他们要在这上疏县驻扎些时日,这栋楼的屋子高而深,刚好做个临时的仓库。南方潮湿,虽也修着地窖,作用却不大相同,若是拿来储粮恐怕要全部长霉,因此全都要搬到高处去。这会儿正是要将二楼清一清,腾出空来,趁机也把剩余的粮食、辎重种种,重新整理登记,做好返程上路的准备。
方叔益稳稳当当坐在窗边,指挥士兵上上下下地搬东西。上面尘土飞扬,他将里外两扇窗都开了,风便呼啦啦地灌进来。
方叔益咂咂嘴,嘴里还是苦得很。这几日不用东奔西跑,安定是安定了,可他睁眼闭眼都是喝药,已经忘了烧鸭是什么形状了!真是天可怜见。
正感伤,风忽然住了,窗外暗了一块,紧接着传来两声斗虫叫。“什么东西?”方叔益探头一看,乐了,张莫正挂在窗外,歪着头从窗口看他,缩着肩膀,跟犯病的二愣子似的。
“哪个穴头的蝙蝠王,大白天就出来吓人。”方叔益把人拉了进来,两人挤在小窗台上,那背影从远处看去,好像两个亲热玩耍的孩子。
“你怎么上来的?”
“外头有棵万年青,年份很久了。”
方叔益仔细打量了一番,“是挺壮实,这一棵能顶一片了……哎,有新长的芽,就在那截最粗的树枝上,看着了?你别把树枝踩折了。”
“放心吧。”张莫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老方说你起时胃口不好,只喝了点水。他说你能吃红薯了,我就烤了一个,尝尝?”草绳一解开,烤红薯的香气瞬间飘散出去。方叔益心说这不是想什么来什么?毫不客气,张口就下去了一截。楼上的军士们闻到甜香,纷纷探头往下看,一串脑袋靠在栏杆上,好像街边卖的糖葫芦,“小方大人,吃独食啊!”
方叔益急忙背过身,把红薯护在怀里:“去去,没你们份儿!早上一个个饿死鬼投胎,我都瞧着的。”
“哈哈!岂敢呢,张副将亲自烤来的,我们可不敢横刀夺爱。”
方叔益作势要上去教训人,糖葫芦串见好就收,一个个做着鬼脸溜了。窗外的树沙沙响,浮动的枝叶影子投在两人身上,如同水中光斑轻轻晃动。
方叔益素了许久,一个红薯算什么?一口接一口,一刻停不下来。那滋味!嘿,真是没得说,甜水一般缠在他舌头上,简直是神仙之飨。方叔益幸福地倒在张莫身上,口齿不清地说:“有这一口,我就算噎死也甘心了。”
张莫接住红薯,轻喝:“啧!你!又胡说八道。要吓唬谁?”
方叔益把嘴一张:“好人,再来点。”
张莫一手喂红薯,一手给他顺背,又把掌心腾出一点空,贴着下巴等他吐皮。
“好人不会吃口红薯就噎死,你有功夫过嘴瘾,不如多嚼两下,慢慢地吃下去,怎会噎到。”
方叔益忍不住跳起来捶墙:“是玩笑,玩笑而已!老古董!”
张车前慢悠悠地剥下一截红薯皮,问:“那老古董给你的红薯,你要不要吃?”
方叔益自顾自郁闷了一会儿,看看红薯,又咽口水,最后冷哼一声,“要——”
193、
柴房里,被捆住手脚的人仍昏迷不醒。神工三人齐刷刷坐在房梁上盯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脚下厚厚一堆瓜子壳。
“真难得,这两年天南地北的,咱仨倒是聚齐了。”
“是难得……老猪之前都去了哪?”
“去了漠北,又去了原上,现在穿衣服不带毛就想打哆嗦。”
“什么毛病。鬼斧,给他正一正脑子。”
“哈哈!痒,痒!我服了,两位高抬贵手!哟呀,那边御寒的酒就没有不烈的,每天不喝得醉醺醺的,怎么和那里打成一片?我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嘛。再者,喝多了才暖和,你们呆在南边,不知道北地风雪的厉害。”
“喝酒伤身,暖一时罢了,饮鸩止渴只会后患无穷。你周身气息乱得很,原来是喝酒害的,还不戒了?”
“神工,我觉得你越来越像老大了。尤其刚刚那样,简直和老大训人一模一样。”他扭头问鬼斧,“这你都能忍?明明他才是老幺,你这么听他话。记得不,他小时候蹦蹦跳跳,整天围着我们哥哥长哥哥短,挨个上来抱腿,要我们陪你玩儿,多可爱!现在整天板着脸,老气横秋的。”
“别岔嘴,老实说话,你是不是喝酒上瘾了?这么久也没调息好,你现在还在喝?那酒里有什么?”
“越扯越远了,酒里能有什么?陈年的米,塞野的风,看一眼少一眼的姑娘。还能有什么?”
神工和鬼斧两人悄悄使眼色,兄弟突然藏着掖着,定是有鬼。
鬼斧轻咳一声,“你看上谁了?”
“嘿,你还来劲了。谁也没有,别问了,明日就调息好了。哦,那你们呢,跟着张爷走了这么久,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没有?”
“多了去,等眼下这桩事了了,先带你去拜见黑老爷。”
“我听说了,那群小崽子们约着,谁比武输了就去给黑老爷洗澡。不是我说,你们怎么还干起皂工的活计来了,那黑老爷到底是谁?高寿啊?怎么洗澡都得别人帮?”
“见了你就知道了。”
神工沉默着吐出一枚炒焦的瓜子,团一团丢了。他捻起一枚新的,慢慢嗑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老猪,你不是回了光州一趟才来的?老大……怎么样了?”
一提到老大,天蓬忍不住怪声怪气起来:“他?他好着呢!大过年的还给兄弟们放了假,自己倒勤快,闻鸡起舞!白日飞升!”
这下连鬼斧也凑过来了。嘴硬的兄弟突然抒情,定有内情。他们瓜子也不嗑了,两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蓬,满脸写着“你快往下说”。
194、
天蓬眼中泛起寒光:“那日我赶回光州,天还没亮,就寻思先回屋里歇歇,等天大光了再去和兄弟们见见面,喝一杯。睡得正迷糊,只听院里簌簌的,我还觉着漠北的雪怎么这么大,都下到光州来了。突然我的门上忽然破开一道裂口,几扇门全飞进屋里了!这还没完,那道劲气连带着门,把屋后头的连阁窗也砸烂了!这哪是雪啊,是人!院里进贼了!打起来了!”
“后来呢?”两人异口同声。
“后来?我还等到后来?当时我就提着弓冲出去,打算一箭给那小贼结果了!一看,好啊,是自家老大!光着膀子正在树下擦汗,看见我就乐,说自己温习刀法小有突破,一高兴,劲没收住,又不敢往老树上劈,往旁边一歪就劈了我屋子。这也罢了,我离家大半年,他半点关心的话不说,拢共说了两句。第一句是让我过两日再修窗,实在不行自己看着修也行,因为府里做事的全放回家过年去了,没人给我搭把手!气得我险些投箭弑兄!”
“他就没想过,我其实可以换个屋吗!”
“那第二句……”
“哼,他说得兴起,要我站在原地切勿走动,须得睁大眼睛用心欣赏他新领悟的刀法!真是我的亲大哥!他不但要我的屋子变成两截,还要我的人也变成两截!”
天蓬越说越气愤,“大年初一,我紧赶慢赶回到光州,为的什么?为的是和兄弟团聚,为的多陪陪他,我心里多挂记他!他竟这样对我?!要不是这事,我怎么也要在家呆到出月才会来寻你们。”
故事说完了,世界安静了,此刻,默契的沉默是亲情的回响。
半晌,神工轻柔、温声地安慰道:“你心里这样苦,想喝点酒也是难免的。以后少喝些就是了。”
鬼斧也在腰里摸了摸,没摸着能送人的好东西,念叨着礼轻情意重,放了点碎银子在天蓬手里。
天蓬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兄弟关怀,心中暖流阵阵:“过去了,过去了。总之,他让我来帮张爷,我就把破屋留给他修了。”
“不错,天道轮回,正该如此。”三人都舒了口气,重新拿起瓜子。
一阵风过,地上的干草和瓜子壳不时随着风翻飞。鬼斧望着脚下,须臾,问了声:“你们觉得怎么样?”
神工耸耸肩,“三个时辰,还算能忍,不过也就这样了。”他捏起一片瓜子壳,弹指射向贼人右腿,三人眼见着他右腿抽搐,腹部也跟着起伏了一下,又开始假装昏迷。
鬼斧叹服:“我有这等耐力,何愁背不下《尚书》。”
“打赌?赌他还能忍多久。”
“两天没问题。”
“去,我不想连嗑两天瓜子,你们真是日子太好,过得安逸了,要知道有舒有张方能养生。”
“酗酒的人,没资格谈养生。”
“又来!你这么会养生,去当御医算了。”
“不稀罕。”
“我说,这样傻等,何时是个头?”鬼斧提议,“太慢了,干脆把人放走,我们就跟着他,看他回哪里去。”
神工赞道:“你不妨说得再大声点,这样不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