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伟人曾经说过,苦难就像菜园子里的韭菜,割一茬长一茬,是割不完的。
柳水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在丈夫去世之后,她没有再在菜园子里种过韭菜。
那天下午坐公交车回来到吃晚饭之前,小华那孩子始终一声不吭,怎么叫都不应。她有些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刺激。
想来那通电话里孩子父亲的态度不好,才把这孩子吓成这样。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把孩子搂在怀里安慰,可是没用。
眼看着天快黑了,她只能让小明先去照看哥哥,自己去做饭。毕竟,从早上到现在,他们只吃了一顿。再这样下去,两个孩子也撑不住。
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出事了。柳水娟正在灶台前生火,锅里水刚烧开,米还没下锅,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心头一跳,赶忙擦了擦手往外跑。
小华正蹲在墙角,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孩子平时再委屈也只是闷着,从没这样嚎啕大哭过。柳水娟慌了神,蹲下去拍他的背:“咋了?跟阿婶说,哪儿难受?”
可小华只顾着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的小明扯了扯她的衣角,指着地上的一张暗灰色纸条,小声说:“妈,哥哥是因为这个才哭的。”
柳水娟捡起来一看,是张户口页。纸已经泛黄,边角皱皱巴巴的,可上面“户口登记”几个字和那个的公章清清楚楚。她愣在原地,手指微微发抖——这就是小华的户口。
隔壁刘大婶听见动静,隔着矮墙探头问:“咋哭成这样?是上学的事还没着落?”
柳水娟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抹了把眼睛,笑着说:“能上了……有户口了,孩子能上学了。”
徐覃桦哭了很久,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最后连晚饭也没吃,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柳水娟轻手轻脚地把两个孩子哄上床,给他们掖好被角,这才回到堂屋。
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她把灯芯往下捻了捻,从针线筐里找出块颜色相近的布头,开始补徐覃桦裤子上的破洞。
针线在她手里走得很快,补丁缝得密实平整,几乎看不出痕迹。可柳水娟还是叹了口气,把补好的裤子叠好放在一旁,转身去箱子里翻出一条小明的新裤子放着。
收拾好明天要穿的衣服,她又想起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家里穷,连个像样的书包都没有。柳水娟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从柜底翻出两件旧衣服。她比划着尺寸,用剪刀裁开布料,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煤油灯的光晕染黄了她的手指,针尖在布料间穿梭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等两个斜挎包终于缝好,柳水娟抬头望了望窗外。月亮已经爬得老高,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她捶了捶酸痛的腰,把做好的斜挎包轻轻放在旁边,准备休息一会儿。
柳水娟正要吹灯歇下,忽然瞥见桌上摊开的户口页。昏黄的灯光下,“徐覃桦”三个字方方正正地印在左上角。
她不识字,只觉得这几个笔画又密又挺,像城里人穿的西装一样板正。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感觉纸上的油墨有些发涩。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灯芯往上挑了挑。从针线筐里翻出红线,对着户口本上的字,在书包上一笔一画地绣起来。针脚走得慢,每下一针都要对着纸上的字比划半天。
“徐”字的双人旁绣得歪歪扭扭,“覃”字下半截的"日"字绣成了个方框,“桦”字的木字旁多绣了一横。绣到“许小明”时顺手多了,毕竟“小”字只有三笔。
柳水娟拆了绣,绣了拆,指头被针扎了好几下。她忽然觉得,这孩子的名字这么难写,倒也是件好事——这么复杂的名字,就像刻在木头上似的,一旦记住了,想忘都忘不掉。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密密麻麻的针脚,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大儿子,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应该已经二十一岁了。农村人取贱名好养活,可她的好儿子,那么乖的孩子,怎么这么早就去了呢?
九月一号的早晨,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洒进来,照在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身上。徐覃桦和小明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里面闹哄哄的场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老师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两个是第一组的吧?跟我来。“她的声音很大声,但在孩子们的喧闹声中显得有点吃力。
第一组的座位已经坐了大半。课桌排得歪歪扭扭的,像是被人随意摆放的积木。过道窄得可怜,小明侧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他们跟着老师一路往后走,经过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的同学,最后停在了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小明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又回头望了望后面。最后一张课桌几乎贴在了黑板上,连放书包的地方都没有。他皱了皱鼻子,伸手用力推了推那张桌子。
课桌腿在地板上发出“吱呀”一声,总算往后挪了一点,这才勉强能坐下来,但膝盖还是顶到了前面的桌板。
小明坐下来后,忍不住伸长脖子张望。第二组和第三组明明还有很多空位,特别是靠窗的那几排,阳光正好洒在桌面上,看起来又宽敞又明亮。
“姐姐,姐姐,为什么我们不能坐到第二组去呢?那里空着好多位置呀。”小明轻轻拉了拉年轻女教师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教室的空座位。
女教师蹲下身来,平视着小明的眼睛。她今天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发梢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小朋友,你是一年级的吧?”
“是啊。”小明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一年级的小朋友都要坐在第一组哦。”女教师指了指前排的座位,又指向后排,“那边是二年级哥哥姐姐的位置。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坐到第二组啦。”
上课铃响了。前两节是二年级的课,一年级的小豆丁们迎来了自由活动时间。离家近的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地往校门口跑,准备先回趟家。
这群小孩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涌向操场。他们有的在沙坑边蹲着挖沙子,有的追着跑跳,还有几个围在苦楮树下捡掉落的果子。
秋天早晨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得苦楮树叶沙沙作响,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徐覃桦先出了教室,他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明像个小尾巴一样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
“哥哥,你要去哪里啊?我和你一起去。”小明仰着脸,鼻尖上还沾着一点灰。
徐覃桦低头看了看弟弟,伸手把他鼻尖上的灰抹掉。
“随便看看。”他含糊地说。其实他在说谎,他是想去找找柳水娟。早上柳丽娟送他们来教室后,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旁边,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徐覃桦踮起脚往其他教室那边张望。窗户玻璃反着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他总觉得柳水娟一定还在学校里,还在某个地方为了他上学的事情和人打交道。
他想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哥哥,你走得太快了,我都跟不上了 。”小明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哥哥,你等等我嘛。”
徐覃桦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稍稍放慢了速度。他伸出右手,准确地抓住了小明汗津津的手腕。两个孩子的手都很瘦,骨节分明,像两截刚抽条的树枝缠在一起。
他和小明个子都不高,踮起脚尖时只能露出半张脸,但两双眼睛都在仔细观察。
第一间教室里的课桌椅和他们班的一样,都是老旧的木制品,桌面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这里也只坐了一半的学生,稀稀拉拉的像秋收后稻田里剩下的稻茬。徐覃桦注意到黑板右上角用粉笔写着“4”,字迹工整得像是用尺子比着写的。
徐覃桦大概摸清了规律:前两节课应该是二年级和四年级在上课,一年级和三年级在外面自由活动。
他们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几个教室都大同小异,只坐了一半的人。之后,他们走过水泥地铸成的走廊,来到一间独立的教室。
这里的窗户比前面的要高些,徐覃桦必须使劲踮脚才能看清里面。二十来个学生整齐地坐着,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课本。没有交头接耳的声音,也没有人做小动作,只有铅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
徐覃桦的注意力完全被教室里的氛围吸引了。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凝重,连阳光在这里都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光点。后墙的黑板报上贴满了奖状,红艳艳的边角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他看了一会儿,感觉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他低下头,是小明仰着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哥哥……”
徐覃桦这才注意到,窗户对于六岁的小明来说实在太高了。小明使劲踮着脚尖,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却连窗台都够不着。他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
“想看看里面吗?”徐覃桦蹲下身,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小明用力点头,柔软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的。
徐覃桦深吸一口气,双手扶住弟弟的腰。一个七岁的孩子抱一个六岁的孩子并不轻松,他咬紧牙关,手臂微微发抖,才把小明抱离地面。小明比他想象中沉多了,像个小秤砣似的。
“抓紧我。”徐覃桦低声说。小明立刻用两只小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脸颊贴在他的耳畔。他能闻到弟弟身上淡淡的香皂味。
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铅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靠窗的女生写完一道题,抬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余光里,她突然发现窗户上贴着两个小脑袋——一个稍高些的男孩正费力地抱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两张小脸都挤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活像两个小面团。
“快看那边!”她忍不住小声惊呼,用胳膊肘碰了碰同桌。
很快,越来越多的学生发现了窗外的“不速之客"。有人偷偷发笑,有人好奇地张望。小明的脸蛋圆嘟嘟的,因为使劲往教室里张望,鼻子在玻璃上蹭得发红。看到大家都望着他,他害羞地把脸埋进哥哥肩膀,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瞄向教室。
把小明从身上放下来之后,徐覃桦甩了甩发酸的胳膊,没想到动作太大,差点把旁边的小明撂倒。他赶紧伸手扶住小明的肩膀,小孩儿身子晃了晃才站稳。
“没事吧?”徐覃桦低头问道。小明摇摇头,脸蛋红扑扑的,手指绞着衣角,走路时脚步都是飘的,像只小鸭子似的跟在徐覃桦身边。
路过水泥大场地时,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朝他们这边看,还笑着指指点点。小明往徐覃桦身后缩了缩,怯怯地问:“哥哥……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笑啊?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徐覃桦握住小明软乎乎的手,说:“别怕,他们不是在笑话你。”他帮小明把歪掉的红领巾扶正——这条红领巾是柳水娟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第一天上学时特意给小明系上。
徐覃桦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弟弟,只好学着柳水娟的语气告诉小明:“他们是觉得你可爱才笑的。你看,你戴着这么整齐的红领巾,走路也规规矩矩的,多招人喜欢啊。”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明突然凑近徐覃桦的耳朵,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那哥哥……”小明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