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和徐覃桦上的这所乡村小学有些年头了，是改革开放后那会儿建起来的。那时候村里人多，学校也热闹。可这些年，年轻人一个个都往城里跑，村里就剩下些老人和穷人，还有孩子。
没了年轻人，村里的经济就跟不上趟，再加上地方偏，买东西也不方便，稍微有点钱的人家都宁愿去城里租房子，就为了让孩子能在城里好一点儿的学校读书。
现在留在这所小学上学的，基本上都是家里条件不太好的孩子。学校里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有时候一个年级都凑不齐一个班。
好在最近几年，来支教的大学生多了起来，那些空了好久的教室总算又能用上了。为了让教室看起来不那么空荡荡的，学校把不同年级的学生安排在一起上课，错开时间教学。
老师就更紧张了。一个老师要带好几个班，教好几门课，还得管不同年级的学生。像小明的老师褚香美，就负责带一年级和二年级。
对褚香美来说，教一年级要比二年级更加辛苦。这里大多数孩子都像小明他们一样，在踏进这个学校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系统的语文发音教学。他们分不清声母和韵母，很多字虽然会读，但总是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有时候一个简单的"苹果"，孩子们会不自觉地念成方言里的发音。
那些本该在幼儿园就掌握的拼音知识，现在却要在一年级的课堂上反复教授。更让褚香美头疼的是，一年级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坐不住板凳是常事。
每当她开始教拼音，底下就有孩子开始东张西望，有的偷偷玩橡皮，有的在课本上乱画。一个简单的“bpmf”教了又教，可孩子们总是记不住。
最让她着急的是，这都半个学期过去了，班上还有近一半的学生看着拼音读不出汉字。有时候她让孩子们一个个站起来读，有的孩子憋得小脸通红也读不出来。她不得不把教学进度放慢再放慢，可心里又着急，怕耽误了后面的课程。
在最近的一堂课上，褚香美说要考考大家，让同学们挨个上台读拼音。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上台的褚易反而表现得最好，后面几乎没有几个孩子能全部读对。
轮到小明时，他前面几个词都读对了，可念到“走”这个字时，却下意识用方言读成了"狗"。虽然徐覃桦在后面悄悄提醒，他最后总算读对了，但褚香美还是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她摆了摆手，没再让后面排队的同学继续读下去。
下课铃响后，小明跟着褚易一起往校门口走去。校门口那几棵苦楮树长得枝繁叶茂，粗壮的树干要两个小朋友手拉手才能合抱过来。树冠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在地上投下一片片阴凉。
苦楮树下总是很热闹。十几个低年级的孩子在树荫下追逐打闹，有的在玩捉迷藏，绕着粗壮的树干你追我赶；有的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土上画画。
树旁的沙坑约莫一米见方，里面的沙子已经被孩子们挖得高低不平。这个沙坑是去年修建新教室时剩下的，施工队撤走后，这些沙子就留在这里，成了孩子们最爱的游乐场。
沙坑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半只破烂的拖鞋、半截粉笔头、几个彩色玻璃珠。前几天下过雨，沙坑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硬壳。
小明蹲下身，轻轻拨开表层的沙子，发现下面居然冒出一株嫩绿的小草，细弱的茎叶努力向上伸展着。
它的茎叶细细的，却倔强地向上伸展着，在阳光下泛着青翠的光泽。这种青色很特别，不是那种浓重的墨绿，而是一种带着水汽的嫩青色，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小鸭子身上的绒毛。
褚易也凑过来看，把手自然地搭在小明的肩膀上，“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小明趴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颗小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既不像天空的蓝，也不像油菜花的黄。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灰蓝色，但在阳光下又泛着清亮的光泽，像是被雨水洗过一样干净。
“你看这个颜色……”小明刚想跟褚易分享他的发现，手指轻轻碰了碰草叶。叶片上还沾着露水，凉丝丝的。他正想趴下去看看叶片的纹路，突然听见“嚓”的一声轻响。
下一秒，褚易已经伸手把整株小草拔了出来。湿润的泥土从根须间簌簌落下，草茎在褚易手里晃了晃，原本挺直的叶片很快就开始发蔫，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小明看着小草在他眼前慢慢失去生机，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这时褚易把草塞进他手里，“喏，给你摘下来了，这下可以看个够。”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用谢我”的自豪感，虽然他极力想要掩饰这种情绪。
“我不要。”小明把手一缩，扭过头去。那株小草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怎么了？刚才不是还看得起劲吗？”褚易挠挠头，弯腰捡起草，“我特意给你摘的，拿着呗。”
褚易看小明低着头不说话，以为他是看腻了，顺手把那株蔫巴巴的小草扔回泥地里，在裤腿上蹭了蹭沾着泥的手心。
“这些草有什么好玩的。刚刚那个草太韧了，把我的手都刮痛了。”他给小明看自己虎口上的一道红印子，"你看，都刮出印子了。"
泥地上的小草歪歪扭扭地躺着，根须上沾的土渣正慢慢往下掉。小明盯着那片灰蓝色的叶子，现在它边缘已经开始发蔫打卷了。
“发什么呆呢？褚易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我跟你说，那些大树底下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比你这些小草有意思多了！走，我们去看看！”
他说着就往前跑，运动鞋在泥地上踩出几个深深的脚印，正好碾过那株被扔掉的小草。跑出去几步又回头喊：“快来啊，小明。”
小明被褚易从地上拉起来，最后看了眼地上那团被踩进泥里的灰蓝色，一小截草茎还露在外面，微微颤着。
褚易说的那个好玩的东西，原来是只躲在落叶底下的圣甲虫。那虫子黑亮黑亮的，背上的硬壳在阳光底下泛着紫铜色的光。褚易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着它的背壳提起来，圣甲虫的六条细腿在空中胡乱划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快看！”褚易用树枝轻轻挑开落叶，圣甲虫立刻蜷得更紧了，“这家伙装死呢。”他小心翼翼地把虫子裹到落叶里，放在手心掂了掂，“走，带回教室去。”
褚易把这只圣甲虫放到了小明的座位上，他给出的理由是第一排容易被褚香美没收。
他从来不叫褚香美为老师，总是大大方方喊他为褚香美。有次课间他好奇地问：“褚老师是你姐姐吗？你们都姓褚。”
话刚出口，褚易的脸就垮了下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才不是我姐姐呢！”他作势捏了捏小明的脸泄愤，“你可不要瞎说。”
后来小明注意到在放学时，褚易经常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总是留到最后一个走。有时候褚香美在批改作业，褚易就靠在门框上，用脚尖一下下踢着门槛，身子晃来晃去，就是不说走。
小明那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以为他是落了单，还跑到他面前去晃悠，热心地邀请他一起回家：“褚易，一起走啊！”小明兴冲冲地跑过去拽他书包带。
褚易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后一缩：“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
徐覃桦见状，识趣地拉着小明往外走。直到转过教学楼拐角，小明才听见徐覃桦说：“笨，他在等褚老师呢。”这时小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真的是一对亲姐弟。
十一月的风已经带着寒意，教室里的圣甲虫似乎也感受到了季节的变化。褚易用细长的树枝轻轻戳它，可那黑亮的小东西只是微微动了动腿，完全没有要爬走的意思。
“没意思，”褚易撇撇嘴，“刚开学的时候还能看它们滚粪球呢。”他说着又要去戳，小明赶紧拦住：“别戳了，天冷它不爱动。”
小明把落叶从圣甲虫身上挪下来，“让他多晒一会阳光，他会暖和一点吧。”就在这时，褚香美进来了，小明赶紧喊她过来看圣甲虫。褚易却慌得跟什么似的，赶紧把虫子抱起来往桌洞里一扔。
“怎么了，小明？”褚香美却被吸引注意走了过来，“你要我看看什么啊。”
小明还没说话，就被褚易捂住了嘴巴。褚易代替他回答道：“没什么，我们在玩弹珠呢。”
等到褚香美走后，看着徐覃桦和小明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褚易扭捏了半响，才红着脸解释道：“褚香美她胆子小，害怕这种会动的小虫子。”
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褚易又弯腰从桌洞里掏出那只装死的圣甲虫。这回他特意找了根细树枝，轻轻戳着虫子的屁股，“你们看，它真的会动。”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手上却不停，树枝不停拨弄着圣甲虫的步足。
那虫子被他烦得不行，终于慢吞吞地挪了挪腿。褚易顿时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起来。“我就说它只是懒吧！戳一戳就动了。”
他以为会得到赞同，结果一抬头，旁边的小明正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神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