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没费什么劲就查清那场巷战的全貌。越南帮小弟在和联胜的地头卖粉,被人打实属活该。只是对方没走流程找大哥处理,也不去找卖粉的小弟,反倒纠集一帮人围殴王九一个,不太仗义。
但打到旁人就是另一回事。这事说大不大,毕竟小孩们没受伤。但说小也不小,头马被一帮人堵在路上,若是置之不理,龙城帮与架势堂以后都不用开门了。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商议,就先有人上门赔礼道歉。
来的是和联胜一位叫李家源的新秀,年纪轻轻就得器重,说是做生意很有手段。虽然资历尚浅,但底子也清白,帮派间势力交错,由这样一个人来处理反而不容易出岔子。
韩静节淤青还没全退,李家源就先登门,还特意选了个周末。狄秋只当他是后生晚辈一样照常接待,送上好茶与点心,平淡点出他越过阿祖和阿虎先来自家不太妥当。
李家源年纪不大,做事风格却很稳健。他直言是和联胜与狄生有过嫌隙,这次又意外牵连家人,实在过意不去。和联胜的话事人两年一换,这时就显出好处,当年要取狄秋性命的那位已是旧黄历,当朝龙头以和为贵,定要化干戈为玉帛。
话说的滴水不漏,狄秋笑笑,没点破他的野心。自从在和联胜手下吃过亏,这几年狄秋从未松懈,一直留意着对方动向。李家源他早闻其名,生意做得很稳,大概会与他走一条路。深圳的蛋糕越做越大,狄秋一人能吃得有限,若能结交个靠谱的合作伙伴肯定事半功倍。而李家源想必是抱着相同心思,才会这么主动。
来了也好。狄秋还在气韩静节被无辜波及,道上这样寻常斗殴一般不会对小孩动手,也不知和联胜如何约束手下。至于韩静节回手多狠、细究年龄是否还算儿童,则不在他考虑范围当中。
不管心里如何不满,狄秋还是很客气地请李家源尝尝新入的普洱。客随主便,李家源端起手边昂贵的汝窑瓷杯,啜了两口就见门开。韩静节悄无声息端着壶进来,狄秋指了指她:“我侄女张安。”
“这位是和联胜的李生。”他对韩静节说。“来得正好,为李生续茶。”
“叫我Jimmy就好。”李家源颔首致意:“不好意思,张小姐。升学这样的关键时刻让你受惊分心,真是抱歉。身体恢复得如何?”
韩静节握着那只小巧茶壶,专心为他倒水:“只是误会,李生无需挂心,我都没事。”她能感受到李家源不动声色在看自己。看清脸、认清人,之后就不该再有误会。
续好水后,狄秋摆手让她出去玩。待门轻轻合上,李家源才说自己认识医师,掏出名片双手递给狄秋。狄秋接来一看,是位名号很响的整形医生。他知道李家源说的是韩静节侧脸一处擦伤,这几天才浮现出来,好在不太严重。
“不碍事,吃点痛都好。省的日日出去野,不好好温书。”他假意抱怨,见对方礼貌一笑,恭维韩静节优秀,狄生培养得当云云。这样的客套话你来我往几回合,终于算是结束。主人送客人到门外,李家源请他留步,狄秋亦不多推让,只请李生改日有空再叙。
人脉这就算是浅浅搭上,李家源对这一趟的成果很满意。他上门没带旁人,只有司机等在车里,而车停在狄家院外,要一路沿着花园小道出门。暮冬时节,狄家的花园依旧鲜艳,与他心中理想的家很像。草坪上传来人声,他遥遥望去,见是狄秋的侄女在与一只黑狗玩飞盘。
狗玩得正开心,像是察觉到陌生人出现,猛地停下对着李家源的方向吠叫起来。女孩喝停它,比了个手势,大狗就乖乖向屋后跑去。她又对李家源挥挥手,几步跑来,跳到李家源身前。
“李生。”她跑得很快,开口却透出点羞怯。李家源早就查过,知道狄秋这位侄女年纪还小,平日深居简出,大概不太习惯与成年人对话。
“张小姐。”他礼貌回应,耐心等下文。
她抬头飞速看了一眼李家源,又移开目光:“那天拦住我们那班人里面,有人在往学校卖药,十二哥是因为这个之前才同他们打架,结下梁子的。你回头去架势堂,可不可以帮十二哥说几句好话,别让虎叔叔罚他?”
和联胜不许碰粉,更何况去学校卖。李家源平静道:“当然,伤人本来就是我们不对,我回去会严加约束。有关药的事,你还知道什么吗,张小姐?”
“我听同学们说的,别的学校有人在卖聪明粉,我们班上还有人想买但没买到。”她说着手指去卷衣角,露出一点不安:“其实就是利他林啦,只是大家传得好神,不会真的让人变聪明,顶多让人兴奋。我只同十二哥讲过,他冒冒失失嘅,就冲去同人打架。”
李家源点头,道了句多谢,就听她又说:“麻烦你不要同我叔叔说,他特别容易大惊小怪,会去学校找我们老师的。”
这种事情当然只会内部解决,李家源笑笑,与她握手算是定下承诺。小姑娘像是被这郑重礼仪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握手之后一路送他出门到车上。
眼见那辆黑车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韩静节才伸了个懒腰回家。家里狄秋已经泡好茶,将她的杯子推给她。相比于易碎的贵重瓷器,韩静节还是更钟爱她自己的马克杯。狄秋已经见怪不怪,只管往里倒茶。
“他说他会处理。”韩静节回忆自己的表演,觉得应该没什么不妥。即便有,对李家源而言也没什么影响。“不过我只说他们卖利他林,没讲他们已经开贩E仔。”
前者只是处方药,后者却是实打实的毒。狄秋先前让她留点面子,所以韩静节隐去这点没说。为此她有些担心,不知李家源是否会重视。
狄秋看着倒是很有信心:“他会好好处理的。”这只是最浅显的试探,如果连这点默契都无,也不必再谈之后的合作。
韩静节一向信任他的决定,琥珀色的茶汤也终于不再冒热气,她喝了一大口:“这就是刚拍来的七子饼吗?好像没什么特别。”
“同平时喝的差不多。”狄秋喝茶讲究,家中没有次货,养得韩静节对茶叶也刁。
“那它这么贵?”小孩闻言又灌下几口,好像要从中品出重金砸出来的余香。
“上拍卖行身价当然要抬。”狄秋笑着为她又续一杯。“所以买茶不选上架的。”
之后几个月,和联胜以雷霆之势清场,九龙地界几个场子都换了人管。新人做事规矩许多,张少祖和Tiger对此很是满意,邀狄秋出来喝酒。狄秋罕见地推拒两次,说韩静节备考,他以身作则呆在家里比较好,等回头直接来赴升学宴就得。
考试前夕,阿文来找狄秋请假,问是否可以抽一日带韩静节去找高人看看。狄秋猜到这高人是谁,他还记得那位当年说“狄安”这名字大凶,许多年过去也还有微词。不过阿文一番心意不容浪费,狄秋答允得很痛快,私下找韩静节说这些东西听听就好。
韩静节让他不必担心,说她明白的,凡有利于她皆命运馈赠,不利于她就是封建糟粕。她好久不跟阿文单独出去,只当是逛街放松,回家时手里还举着个冰淇淋甜筒。阿文则是喜上眉梢,对狄秋说高人为小静测过,说她是奇馥之木,木旺得金可成栋梁,强木得火方化其顽。
“这不正好同狄生你投缘吗?”她笑道。
狄秋故作镇静,待晚上才去找韩静节,说考试与实力有关,同菩萨关系不大。
韩静节正在看语文应试题,从书中抬头看他:“我没测考运啊,这还要问吗?”狄秋打眼望去,见纸上笔迹劲逸,再也看不出当年为练字困苦时的样子。虽说骄兵必败,不该这样自信。但他又觉得,韩静节确实没必要担忧区区考试。
如此太平到放榜,韩静节果然榜上有名。老黎给她放了鞭炮,让她小小得意了两天。狄秋本意是升学宴要办大些,奈何韩静节得意完后又要他低调。她的小姐妹罗奕原本要去港中文学医,成绩也够格,结果报志愿时私自投考警校,气得家长吹胡子瞪眼闹得很不愉快。韩静节顾及朋友心情不肯庆祝,这顿饭就落在金殿酒家,只与最亲近的人庆祝。
狄秋做了两次东。一次是先前说好的,请了两位黄纸兄弟来赴宴。韩静节将所有材料笔记都打包带给蓝信一,看得对方叹息连连。两位叔伯贺她学业有成,对他们这行而言一纸文凭没有多宝贵,但看着长大的孩子取得成就,自然是千好万好。阿虎开玩笑道,以后十二再被差人请去,就交给她去保。
第二次是宴请阿文等人。狄秋特意选了个上工的日子,为此老黎还笑他怎么发着工资请人出来吃饭。玩笑归玩笑,狄秋是真心觉得,小孩能够平安无虞长到今天离不开几人关照。韩静节亦是如此,多年相处下来,只觉得他们就是家人。
一次升学,本以为吃两次席已经足够,没想到还有第三道宴。不过最后那次,狄秋却是客人。张家人请他去深圳,连韩义也千里迢迢赶来。对侄女没有选择从警这事儿,他尊重之余仍是略感遗憾。韩静节没忍心告诉他自己手上战绩,只说法制建设不拘于职业,哪里都能发光发热。
趁着这难得的假期,韩静节随家人回了趟鹤城。这是头一次没有狄秋陪伴的远行,很难说他们两人当中谁更紧张。狄秋给她买了个新的旅行箱,鉴于韩静节明确表示不喜欢宿舍文化,这箱子可以说纯粹是为这趟旅途而备。她自己打包好行李,保证每晚会打电话回来,如果狄秋不在家就留言。也不会去很久,只一周就随小姨回来。
“安心去玩啦。”狄秋如是说,早上为她送行,整日都在家里。老黎来给他送文件,问他是否在等电话;阿文请他吃午饭,问他是否在等电话;祖哥来送租金,也问他是否在等电话。待张少祖也这样说时,狄秋终于忍不住问:“今日怎么个个都这么问?”
话音未落,沉寂整日的电话终于响了。电话那头韩静节来报平安,说他们已到长春。还要赶路自然说不了几句,但也足够让狄秋放松下来。他转过头看张少祖,想继续被打断的对话,却见大哥笑着摇摇头。
“阿秋。”他拍拍狄秋肩膀。“慢慢适应啦,我等你传授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