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住何处哇?”
那个病容满面却仍旧不掩瑜色的女子,斜靠在座椅上,芊芊玉手骨节分明,搭在椅背,笑着问自己。
小林说不清自己来自何处。
“来,喝口茶。”
夫人把她替她倒的茶水,递给了自己。
“喝吧~”
小林咕嘟一声饮尽茶水,犹豫着,对这美妇人说出话来:
“记不清了……这些年,一直在各个府上、庄子,做活儿……”
从记事起,她就为奴为仆,被东家卖给西家,从府上卖到庄子里。从一村一镇,辗转到另一个别处……
家住何处……
无以为家。
“小、小姐家住何处?”她捏紧了裙摆,磕磕巴巴地问。
她粗笨得很,从小也侍奉过贵人,可总是粗手粗脚,惹了主家不高兴,讨来动辄打骂……像小姐这样和善的主子,却是没有。
小姐还给她茶吃呢。
“扑哧~”梅夫人手抵着唇笑了。
小姐一下子笑了出来,果然是她太笨了吗。她是看小姐看着她不说话,才、才壮着胆子,也问了小姐……
“我都嫁人了,你应该像大家一样,喊我梅夫人。”
梅夫人目光里,那些小林一辈子都不懂的复杂与忧愁,一笑而空:
“何况我从来也不是什么贵人小姐~”
“不要和大家一样——”小林脱口而出。
她没有被小、梅、梅小姐要过来之前,在主家老爷的院子干活。那里的婆子丫鬟,总是欺负她,把自己的活推给她,老爷发脾气了,被推出来顶锅的,也只会是自己。
有一回挨了好打,地上的血迹还未散去。那回她真的觉得自己不行,撑不过去了,这条贱命,怕是再看不到明日太阳重新升起。
是小姐,是小姐看见了她,叫春蕊姐姐把她背回了梅苑。她这才,重活了过来。
大家——老爷身边的人,都和上午那位小夫人说得一样,她虽不懂,也知道“狐媚子”不是什么好词。
她们谈到梅小姐的时候,总是说,“她怎么还不死”、“她怎么还不死”。她们都不喜欢梅小姐。
可小林觉得梅小姐是天上的仙女,是最好的人,是小林最喜欢的人。
“不要和她们一样。”
春蕊姐姐也好,小林要和春蕊姐姐一样。
“看不出,你还怪有主见的。”
“那就随你吧,替我把案上那卷书拿过来~”
小林背过身去,走向书案,一个僵硬的笑,缓缓出现在她的嘴角。
梅娘身子真的不济。宋敛霜本打算待会再去探探这魔障,可才歪在椅上看了没几刻钟,就精神不济,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人在床上,一个魁梧的身影逆着光,就在床边,把宋敛霜吓了一大跳。
“梅娘醒了?”
是柳老爷。
宋敛霜感受到脸部肌肉抽搐了两下,最终定格在一个强撑的笑,她合理怀疑这位柳老爷,就是梅娘的噩梦。
“又在客椅上睡着了?”
明明是平常夫妻间,普通的问候,被柳老爷说出来的时候,宋敛霜感到身旁阴恻恻、凉飕飕的,活像朗朗乾坤、恶鬼在侧般可怖。
要论魔障的核心,舍他其谁?
她斟酌着答:“有些乏了。”
“怕你着凉。”柳老爷淡淡地说,“你身边的人没了,要我再给你挑一个么?”
看着他那阴恻恻的表情,宋敛霜突然又有了呕吐的冲动。
但梅娘仍要强撑笑脸,连连摇头:“谢老爷关心。”
柳老爷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今日我在家里。许久未在你这院子坐坐了……你这身子,近年来,是越发不堪了~”
“梅娘”涨红了脸,没出声。
她的身体早已日渐衰败下去,就算有柳老爷带回来的、流水一般的珍奇仙药,也于事无补。梅娘的命不值钱,她病入膏肓,死亡对她来说早就不可怕,甚至还是解脱。
只是,那个男人执意要拿仙药将她的命吊住。
屋舍的窗户,已经有好几年都未曾开过了。
他说风凉,“梅娘你要为我保重身子,不可任性,明白吗?”
以前她不明白,可那个修罗恶鬼一般的男人,让她付出了代价、让她痛,从灵魂里痛不欲生,让她长了记性。
春蕊的死,她永远不敢忘。
此后他说什么话,她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
他说不让开窗,窗户便形同虚设,屋内白日也昏暗不明;他说要熏药香,屋里便一年四季香雾缭绕;他说“梅娘适合红色”,她便将心爱的素色衣裙锁进箱子底,永不见天日,病容憔悴仍要上重重的妆,好压得住那一身艳红。
恍惚中,铜镜一闪,梅娘望向镜中,只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从前,梅庄外的那个青葱少女,却是早已面目模糊,杳然无踪。
不知何时,宋敛霜已是满目涟漪。
“怎么,不喜欢?这是我特地去东海求来的绫罗纱,穿在她们身上,都俗了。”
男人拿着暗室中熠熠生辉的缎子,在宋敛霜身前,边比划边道:
“只有梅娘,灼而不妖,天底下独一份的娇艳。”
原来方才镜中一闪即逝的光华,只是此物所折射的,屋外头的日光。
宋敛霜压下梅娘从心底涌上来的厌倦、恐惧与恶心,冷静地看进柳老爷眼底。
只见男人那双城府极深的眼底,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满意和痴迷。
他当真爱梅娘?
梅娘早就被这人数十年如一日的折磨,磨圆了刺,磨乖了性情。宋敛霜用心感受梅娘的心意,终究是帮她说出了那一句:
“是啊,不喜。”
“那梅娘,喜欢什么样的?”柳老爷不辨喜怒,普通平常地,询问“梅娘”的想法。
她想穿一袭白衣,可你觉得是送葬,总嫌晦气。
“白衣。”
宋敛霜还是说。
“好。”柳老爷好声好气地答应一声。可下一秒就挥手打碎了桌子上的所有物品。
千金难求的绫罗纱被掀翻在地,混合着茶水和地上的灰尘,脏污地像一块低贱的破布。
别说梅娘根植骨髓的恐惧了,宋敛霜都被吓了一跳。昏暗的日光中,发怒的人依旧面无表情,不辨喜怒,像一尊活鬼。
“来人,去库房给梅夫人取一件白衣。”
梅娘流出泪水,宋敛霜感受着她的感受,那是屈辱的泪水。
屈辱又绝望,无能为力、无法反抗。
那一瞬间的感觉,令宋敛霜一阵恍惚。她不愿多想,飞快从梅娘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柳老爷的愤怒,宋敛霜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要害。
这样的折辱,她见过的,不知凡几。
不外乎梅娘不喜男人,所以他所“赐予”的一切,都无法使梅娘真的展颜一笑。
醉心于权势与压迫的男人怎么懂,梅娘惧他怕他,他想要的,永远不可能从梅娘这里得到。
片刻之后,下人颤颤巍巍将白衣送至屋内。
“换上。”柳老爷冷冰冰地命令。
沉默。
梅娘低头垂泪,而对梅娘身子百般呵护的柳老爷,冷眼旁观,催促:
“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
梅娘缓缓动了,拿着衣服,往寝间走去。
“站住——”
“就在这儿换。”
“你们都下去——”他道:
“夫君看着你换。”
柳老爷甚至有心情笑,口吻又恢复了温和,仿佛他真是一个普普通通、和妻子调情的温柔丈夫。
梅娘捏着衣衫的手,青筋暴出。不必柳老爷再次“提醒”。她一一照做。
宋敛霜冷静地出手,弄晕了柳老爷。手一挥,衣袍自动缠了上来。
柳老爷在座椅上幽幽转醒,摇了摇头,仿佛刚刚走了个神:
“换好了?”
“随我到主殿伺候。”
他的笑,和煦中,带着一股怎么也无法彻底掩去的狰狞。
面由心生,无论这个人再怎么表现出温和宁然的样子,也不能改变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以折磨虐待他人为乐的变态。
说是去主殿伺候,可哪儿是伺候,分明是换个地儿继续折辱。
他扶着她,“你呀,怎么就不像她们一样呢?”在她耳边呢喃:
“总是学不乖……”
柳老爷是这梅园的主人。里面的莺莺燕燕,他都熟知怎么能让对方,更听话些。
被扶着从僻静的梅苑,慢吞吞散步到主殿,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梅娘”对小林使了个颜色,让她侯在殿外。
进来了,早饭时刚别过的众人,又整整齐齐站了一堂。
这便是,柳老爷对梅娘的小惩。
宋敛霜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柳老爷牵她进去时,随脚踢了末端一个不受宠的新人。
“站姿如此不雅,丢人现眼。”
美人半天没爬起来,嘴角惨兮兮地溢出鲜血。
而柳老爷停都没停一秒,乃至殿间所有人,都对此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
“梅娘”又开始颤抖。
等他们坐上了上首,柳老爷只叫人放了一张凳子,强迫梅娘委身坐在了他的腿上。
宋敛霜挣脱他,柳老爷不怒反笑,也不坐了,站起来牵住梅娘的手。
宋敛霜用力闭上眼,额头青筋直跳。她忍了又忍,不断在心里默诵,还没找到闻知意,闻知意不能有事,这才没有当即掀了这一场魔障幻境。
“夫人,既然梅娘不愿意,你上来,我让她服侍你。”
被他点到的,是柳老爷的正堂夫人。
“不敢当、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