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不敢当。”
大夫人嘴角抽搐了两下,不情不愿、却又不得违抗地虚虚坐了上去,活像屁股底下坐得是火塘。
倒霉催的,这样的集会,梅娘一来,遭殃的,就是她们。
不过这回大夫人来不急心焦,便有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我不知道,爹爹——”
那人踏进殿来,便吓得身子一软,连滚带爬扑到柳老爷脚边,目眦欲裂:
“我不知道你叫我们过来,是下人、是下人传讯传晚了!!!”
来人正是早上掐着梅娘的脸,问她怎么还不死的小美人,秋鸢。
“怎么吓成这样?”柳老爷声音带着安抚,牵起秋鸢。
秋鸢战战兢兢随着柳老爷的力道站起来,因为惊恐而睁圆的眼瞪着,脸上却挤出一个笑来。
因为那笑,小美人整张俏脸透出一股狰狞,不美了。
柳老爷变脸如翻书,“梅娘还未叫你起呢~”
他毫不留情,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又是一脚,踹在小美人倒在他脚边的那张脸上。
秋鸢神情滞了一瞬。宋敛霜看到,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立马破了皮。
在火辣辣的痛楚中,秋鸢抬手,摸到饱含热意的一手血。
她从空茫中回神,不可置信地盯着柳老爷,随即目光怨毒地转向了梅娘。
都怪她,都是这个女人!
“干什么去了?”柳老爷稀松平常地问道,仿佛刚刚变脸踹人的不是自己。
秋鸢不顾疼痛立马跪好,仰头讨好笑道,“爹爹,秋鸢刚研究了一种好看的妆面,正准备差人让爹爹来看看。”
……宋敛霜的忍耐,快要到底了。
如果闻知意也是如她一样,变成了这些女子中的一个,会是谁呢?
她目光在女人们之间逡巡。
“我看看~”柳老爷也笑,纵然地弯下腰,吹了吹自己刚踹上去的鞋印子。
秋鸢千娇百媚地一笑,这一笑,眨掉了眼睫的泪水,她撒娇道:“爹爹,我好不容易画上去的,都被你弄花了~”
柳老爷前一秒还笑着,下一刻又一个巴掌,将秋鸢扇得匍匐一旁。
“早饭后,青石路,你干了什么?”
“自己说——”
秋鸢这回半天才爬起来,精心疏的发髻散了,欢欢喜喜化的妆面也糊了。她忍不住的泪流了满面,死咬着唇迟迟不语。
又是一个耳光,打得她头朝另一边偏去。
梅娘的情绪在宋敛霜心中翻腾,恨不得毁天灭地。宋敛霜随着心中恨意,欲催转灵力化刃,插入柳老爷心口,却踉跄了两下,发现自己的灵力无法使出了。
她吐出一口血,“秋鸢妹妹找我叙旧。”
一口血吐出,宋敛霜的眼前明明灭灭,这具身体忍不住要昏阙过去了。
有个人冲了进来,扶住了她。宋敛霜靠在那人身上,嘴巴一张一合,“秋鸢妹妹找我叙旧。”
“梅魏芳!”秋鸢带着哭腔喊,“你在这儿装什么好人,我不要承你的情——”
“我就是看不惯她,青石路上是我主动跑去羞辱她!!!爹爹凭什么这么喜欢她?我讨厌她讨厌她讨厌她!!!”
“爹爹罚我吧!!!”秋鸢仇恨的视线宛如刀子,她绷紧了皮大喊。
梅魏芳……梅娘叫梅魏芳啊……
宋敛霜眼前一片黑,呼吸宛若窒息的鱼,只余耳边传来的秋鸢遥远的哭声。
秋鸢嚎哭了好久,一把清亮如黄莺的嗓子也哭哑了,“好疼!”
“好疼、我好疼——”
“爹爹饶了我吧——”
所有女人就看着她哭,看着她在地上滚,看着她身上的衣服不一时,便被长鞭抽烂。
看着粉若桃李的布料和年轻的血肉,在阳光穿过窗柩投射进来的光柱,与光柱中浮游的微尘里,上下翻飞。
宋敛霜推开扶着她的人,跌跌撞撞脚步虚浮地跪倒在挨打的人身前。这一刻,几近昏厥的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无论是谁、不管怎样,这样的暴行都不应该再继续。
鞭子落在自己身上时,宋敛霜恍惚中,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一鞭接着一鞭,恍惚中,却也是梅娘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青楼,花妈妈,往死里的毒打。像极了,也痛极了。
活着……只要是活着,就得挨无穷无尽的鞭打,捱无穷无尽的痛楚……
她又听到谁在哭。
声音真的好难听啊。
是谁压在了她身上?以自己的身躯,替她抵挡了这疾风暴雨般落下的鞭打?
昏过去之前,满耳朵交杂在一起的嚎哭之间,梅娘听到最初的那个娇蛮可爱的小妹妹,对她说,“你还是……别死了……只要我喊疼,老爷就会放过我的,你学学,你学学我……”
再次醒来,入目是幽幽的药香,自香炉盘旋而上。
屋里点着灯,她回到了自己的寝间。
大夫人的丫鬟伺候在侧,见她醒了,连声叫大夫人过来。
大夫人快步走过来,“秋鸢那姑娘皮实又狡猾,哪里就要你豁出命去拦?”
梅娘自嘲一笑,“全是累我而起。”
见她双眼无光,大夫人一声“只要你服软”,又堵在喉咙口。
“罢了,事已至此。”
大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又焦灼起来。简直如焦油烹、烈火煎。
她早知道,这梅娘是要死的。
可只有在她面前,老爷还算堪堪有个人样儿。
她死了,她们这帮娘儿们的日子,怕是更加难熬。
“你不要这样想。这辈子活着受苦,下辈子就去极乐西天享福~”她开口宽慰。
梅娘笑笑,“大夫人,我娘也常这么说。”
“你死后是必去西天极乐的。”大夫人信誓旦旦地说。
仿佛是被大夫人这神神叨叨的模样逗笑了,梅夫人眼里终于有了点神采。
大夫人见状又嘱咐了她一车轱辘子话,而后忧心忡忡地退下去了。
大夫人一走,梅娘嘴边便呛咳出一道刺目的血。
整个口腔全是腥锈味,“小林——”她以微弱之声呼唤道。
门口侍立的丫鬟推开门,战战兢兢给梅娘倒水。
“小林呢?”
“嘭——”
梅娘语气柔和,那皱着脸的丫鬟听到她的话,却大惊失色,茶水被失手打翻。
“没事,”梅娘有气无力地安慰她,“怎么、不见她?咳咳!”
丫鬟赶忙上前去给梅娘顺气,不争气的眼泪也顺着面颊扑哧扑哧落下。
丫鬟凑近了,梅娘一望她哭得红肿的双眼,当即就有些了然了。
心头登时一片无力,她那给丫鬟拍背的芊芊素手,也颓然落下。
那双眼里,竟是忽然就空茫地可怕。
“逃吧,你逃吧……跟着我,都会死……”
红烛泪干了,啪一下灭了,她推开丫鬟。
丫鬟抹一把泪,听话跑了出去。
她的泪也干了……再也哭不动了。
梅娘想,反正都要死,迟早都要死,她要自己去死。
带着这满腔怨愤,带着春蕊、带着小林,带着身边无数冤魂,自己吊死。
吊死鬼的怨气最大,她要变成厉鬼,她要,去找柳宏图报仇。要亲手、亲手……她看着自己这一双不染尘埃的纤纤素手……
染血的白衣沾上烛泪,被绞成布条打成结,轻轻抛上房梁……
闻声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漆漆的狭小空间。周围又滑又湿,墙壁的石头上布满了青苔。
顺着墙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摸索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是一个环形……是……梅庄的井底!!
她进如魔障之后,就附身到了一个丫鬟的身上,用那个丫鬟的身份行事。
谁知这魔障,古怪异常。夜晚歌乐升平,白日却如吃人炼狱。
她记得她跟着主子梅娘,一直在梅苑活动,除了夜晚没机会出去……还没怎么探到有用的消息呢,后来就……
就在一次次夜宴的嬉戏中,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彻底融入了丫鬟这个角色,跟着主子白天晚上,地狱天堂!!
不知现在距她进来,已有几天了?!!
好生阴险的魔障!!
闻知意活动活动手脚,徒手往上爬。爬着爬着,她一阵眩晕。
有个声音在她心底,小声地说话!!!
“好害怕。”
“好害怕啊。”
“好害怕……”
闻知意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谁来救救她,她此刻也很害怕——她立马盘膝坐下,仔仔细细地检查识海。
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凝神静气了半响,什么多的东西也没检查出来,倒是她耳边不远不近又传来那个女声:
“好黑,好害怕——”
“你是何人,你在哪?”
闻声试图与那东西交流。可它没有答话。
“好黑、好冷……”
一阵凉意攀上闻知意的背,一说冷,她也开始感到冷了。
麻痹的,不管了,先出去再说!
闻知意跳起来,摆出一幅攀岩而上的姿势。
一步、两步,摩擦、打滑——她又摔了个狗啃屎。
这回,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那诡异的女声还不止一个!!!
另一个声音在学她,问“你是谁呀?”
从小阿姐跟她讲过,像这样的情况,切不可被鬼修要去了名字,否则就会被鬼修,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舍,连你的血脉至亲都认不出来。
到时候,恶鬼占着你的身子、享受着你亲人的关怀,把你的一切取而代之,你闻知意就永永远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啦!!!
噫——
闻知意悲伤了一秒,祈祷那个恶鬼名叫闻心字知情。这样,就算她被夺舍取代,阿姐也能带着剩余的北境闻家人,挺过这一劫,重建十一城。
下一秒,完全没闻知意什么事,两个恶鬼自己就对上话了:
“我是谁呀?你是谁呀?”
“我是厉鬼,我是梅娘……你是谁呀?”
闻声懵了,她主子梅娘也死了?
“我是谁呀、我是谁呀?”
……
一阵沉默。
就,突然还蛮好奇的,这个魔障里的魔幻剧情,还可以有怎样的发展?
雾草、等等?!闻知意打量了一下四周的黑暗,她想她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了。
除了梅娘,还有谁也死了?自然是她之前附身的、现在被抛尸井底的这位——
另一个声音是小林这个小丫鬟啊!!!
之前她以为这个魔障之所以形成,毫无疑问是那个修为高强、却行事疯癫的柳家某一任家主,柳老爷。
柳老爷心理扭曲,搞了个庄园盛放他的女人们,和他那登不上台面的肮脏癖好,最后心术不正地走火入魔了,本该如此。
可这里面突然多了厉鬼……柔弱的女子变成凶悍的恶鬼,故事又当如何发展呢?
听着两个新生的小厉鬼咿咿呀呀地对谈,闻知意突然不着急出去了。
留在井底晒晒月亮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