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吊死的梅娘,就这么水灵灵地醒了。
“小林,”她嘴唇干裂,嗓子火辣辣地疼,“水——”
想到什么,病弱的美人眼角滑下两行泪来。
昨日自己绞碎了衣裙上吊,果然是梦么?
梅娘泪水涟涟,自己这身子,竟是连求死都做不到!!!
真是不中用!!!
仍旧是一身梅园的丫鬟装,闻知意端着茶炊,走到梅娘跟前儿。
变成上吊绳的师姐,被她挂在胸前,施了个障眼法,变成了条披帛。
本来打算系在腰上的,可惜师姐不同意。
“夫人,请喝水。我是老爷派来伺候夫人的,您叫我小闻就好。”
梅娘一听,美目中更添忧愤之意。
宋敛霜在闻知意心里开口:
“你干嘛骗她说是柳老爷派来的?”
闻声明白师姐是想说,你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么不想听到那个名字吗?
但是,她在心里偷偷地答:“咱得和梅苑之外扯上关系,这样有利于展开调查……”
一刚开始她还在小林身上时就是,出了梅苑,许多地方她一个丫鬟,根本去不得。
不是闻声搞不定魔障里捏造的的几个凡人,是魔障本身的意志在阻止。
“那你也不该,就这么告诉她了。”
面对不住淌泪的梅娘,闻声没什么可辩解的了。
说是柳老爷派来的,拥有的自由度最高。
“干嘛考虑一个早就不在了的人的感受?”她轻声说。
魔障里的,都是假的。
闻知意不禁想起了,她与师姐共同下的第一个魔障,清显宗的弟子考核。
那时她就是那样……不然也不会拉着一个刚认识的弟子,为障主去演上一出大喜新婚。
“师姐是个意外温柔的人……”
这一回,她故意没关心声。
诺大的房间,多出来的那一瞬安静,格外空旷悠远。
窗外的鸟在叫。
梅娘正兀自垂着泪,她们之间又一个声音,在两人一绫心头同时响起。
“这是哪儿?”
“我是谁?”
“好黑、好害怕……”
梅娘恍惚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声音,说着同样的话。
“小林——”闻知意在心底咆哮。
还以为梅娘莫名其妙活过来,小林的灵魂就此消失了呢!!!
“另一个人是小林?”宋敛霜问,“她在哪?她听不到我们说话?”
准确来说,梅娘和小林,都听不见她俩说话。她们与魔障中的两人,对话是单向的。
“在梅娘的身体里。”
而且,方才闻声进来,故意迟了一步给白绫加上障眼法。
她带着梅娘上吊的东西,明晃晃从梅娘的眼皮子底下掠过,梅娘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无额外的反应。
她们应该,完完全全忘记了昨夜作为鬼魂时的对谈。
梅娘也忘了自己的死。
“这是哪?我是谁??”
那个声音持续地问,梅娘惊惧之余,终于想起了那股熟悉感。
她似乎是在昨夜混乱的梦里,见过这位声音的主人。
于是她壮了壮胆,道:“你是哪里的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那声音也学她,“我不是孤魂野鬼,我是、我是……”
她是谁来着?她要去干什么??
“我、我,我忘了……”那个声音弱声弱气地对梅娘说,“只记得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做……重要的事……”
梅娘猜测,莫非自己昨夜虚弱至极,黄泉地府门前走一遭,沾染了些脏东西?
“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呢,我可以帮你。”
老人们说,遇到这样的事,只要帮厉鬼完成心愿,任它怨气消散,它就会自行离开了……实在不行……
梅娘也实在不愿惊动柳老爷。
她想,反正自己孑然一身,也早就活腻了,这厉鬼看着本性不坏,死于它口下好像也不是不行……
闻声打死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不由得又问了一遍:
“她俩真不记得了???”
她还等着她俩大闹梅园,去找柳宏图报仇呢。
宋敛霜在闻声肩头绷着脸,道:
“看来梅夫人昨夜,只是魂魄离体了。”
——如果白绫有脸的话。
“断了气、手脚都凉了,还能回魂?!”
“许是她,常年服用仙药灵丹,虽未筑基,身体已经异于常人……”宋敛霜说得也不确定。
但不管咋,梅夫人是活了,身体里还多了小林的魂魄。
“师姐,你有没有觉得……”
宋敛霜正周着眉头想事情,被闻声一叫,她心平气和地问道:“怎么?”
“我俩现在和她们挺像的。”
“就这?”
“师姐,你是不是没藏好你的心声?”
闻知意在心里闷笑,什么就这?
“闭嘴!”
好,又恼羞了。
闻知意总是废话一筐,宋敛霜平心静气,重新投入沉思……却怎么也逮不住刚刚一闪而过的灵感了。
可恶!
披帛的一角扬起,重重拍打在了闻知意肩上。
闻声毫无防备,被她拍得一个踉跄。
“小闻,你怎么了?”梅夫人别过脸来问。
别提了,逗狠了,挨了打了。
“咳咳,右腿打左腿,绊了一跤。”
梅夫人不关心她新来的、肩负着替老爷监视她任务的小丫鬟,是如何平地绊的。刚刚通过交谈,她已经确定了,这是个心无旁骛地好鬼。
只是她心无旁骛要完成地那件事,却死活也想不起来。
梅娘也下定决心,不要让老爷发现什么端倪。她三分探究七分防备地看一眼闻声,然后在心里默默沟通“厉鬼”:
“这位、厉鬼小姐,我决定了。帮你找到那件重要之事,我们一起!”
“欸???真的吗?!!不是、鬼不是小姐……鬼是、鬼是……是风、铃铛,叮铃铃……”
“是小铃铛!”
“小铃铛?”
变成了小铃铛的小林,只是看着这个人,就很高兴。
通过刚才的谈话,她知道了,在这片漆黑空旷又狭小的领土之外,那个额外的声音的主人,名叫梅娘。
梅娘陪她说话,还答应帮自己寻找重要的东西,她更高兴了。
心情在黑暗中,犹如雨后满溢的湖水,涨涨的。
“小闻,你叫小闻是吧?”
床上的梅娘挣扎着要起身,“扶我起来,到院子里去——”
本以为这个“老爷派来的丫鬟”,会百般阻止,没想到她只是说:
“您身体不好,我背您出去。”
把梅娘安放在院中的摇椅上,摇椅正对着两颗婷婷玉竖的雪梅。
晨光带着融融暖意,碾碎了黑暗,铺洒在大地。
照着雪梅,照着院落,恍若新生,恍若天堂。
“天,亮了……”
在那一片黑暗中,小林,现在是小铃铛,眨眨眼,阳光洒在了她身上。
柔和的、轻盈的、顽皮跳动的,在她手上流过,从她周身经过,驱赶永夜里永远也无法消散的刺骨寒凉。
“你看,太阳出来了……”
梅娘鼻子一酸,为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泪腺又开始止不住地放水。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这个阳光底下的世界了呢?
她闭眼,曾经有个少女,在无忧无虑的年岁,在阳光里、树影下,甩着裙裾转圈。
她不知不觉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进阳光里……重新走进久违了的阳光里、树影下,伴着红梅树,缓缓转了一个圈。
血红的梅花被阳光镀上金边,小铃铛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素衣素发,在漫天纷纷成映的红梅中,翩然起舞。
她明明不认识她,从未见过她,但她就是知道,那个人就是梅娘。
全天下最好的梅娘。
闻知意抱臂,和师姐站在廊檐下。
“师姐,你说……在遇到柳宏图之前,梅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人会被时光改变容颜、会被另一些人改变脾气性格,会被种种经历改变思想和认识。往往沿着命运的河流走,走着走着,总会忘记一开始出发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最初的梅娘,大抵是个少女吧……”
像宋昭昭、像贺离,像清显宗中每一个刻苦修行的女弟子。像所有有些小烦恼、小脾气、小任性、小幸福,但又足够幸运、没遇到什么大变故的,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小姑娘。
“那师姐呢?”
少女和美妇一起在阳光下衣袖翻飞,闻声看向梅深处,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问宋敛霜:
“师姐的以前,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只穿男衣,为什么心口不一?
肩上的披帛本来无风自动,一下一下、悄悄悄悄,捉着房檐外的缕缕阳光嬉戏。闻言,沉静地落下来,贴在闻声身上。
寂静地和师姐一样。
许久以后,披帛再次勾起一个角,去够那檐外的阳光。
她说:
“不记得了。”
宋敛霜没有说假话来敷衍闻声。
过往种种,记忆虽翻阅起来历历在目……可其中感觉与滋味,都叫无情道封了。
半寸也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