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是闻知意来了以后,第一个没有听到丝竹钟乐、宴饮酣欢的夜晚。
月上中天,圆圆的井口,框着一枚高远的小月亮。
坐着坐着,闻知意就坐不住了,因为——
在梅娘和小林聊完之后,她脑海里出现了第三个声音。
轻柔之中,带着恹恹的冷淡。
“闻知意——”
宋敛霜在叫她。
“是你吗?”
闻声脑海里自动浮现出说话人的样子,师姐此刻一定眉头微蹙,略带困惑与犹豫。
“是我!!!师姐你在哪?你也进来了??”
“我现在……情况有些特殊。”宋敛霜这回迟疑地更久了。
“你怎么了?没事吧!”闻声着急地往井外攀爬,“我来找你——”
“没事,就是……算了,你来梅苑找我吧。”
宋敛霜此刻的情况,十分诡异。
她感到身体被沉坠坠的绷紧了,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在微风中轻微地晃荡。
梅娘应该被下人送回梅苑、妥善照顾了呀?这分明是梅娘寝卧的房梁……
等等、她为什么会在房梁上吊着?!
宋敛霜皱着眉,竭力回想自己附身在梅娘身上,究竟丢了哪些记忆。
“师姐——”
窗户浮动,带起一阵尘灰。
闻知意自月色中而来,带来一股潮湿的,雨后青苔的味道。
踏进梅苑之后,她看到月光扫过的窗户,心中划过一个猜测。
这猜测让闻知意心急如焚、心头一片火烧火燎的。
当她真正闯入进来,看到一个被吊在房梁上的身影时,闻知意短暂地停止了呼吸。
“你来了。”
宋敛霜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的时候,闻声才惊觉,自己差点一口气把自己憋死。
“师姐,你在哪啊——”她自持冷静地问,话语间,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轻颤。
“应该是……被吊在了房梁上。”宋敛霜答,声音略微苦恼。
“你是梅娘?”
闻声边问,边麻利干活,借行动来掩饰自己内心某个瞬间,所产生的巨大慌乱。
“嗯。”宋敛霜轻轻应一声,“我不知为何,缺失了一段记忆。再次醒来,便是这样了。”
闻声心想,那我跟你一样。真正成为小林以后的那些事情,她也许多都记不得了……
“你来多久了?”
“昨日夜晚刚来——你……”宋敛霜欲言又止。
闻声把人抱到榻上安放好,“怎么了?”
“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放下来啊?”
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还是在房梁上吊着啊???
闻知意看看床上的人,又看看房梁,“我放你下来了啊,你现在正在床上躺着呢,你怎么不睁眼?”
说到最后,一股冷风顺着窗户,嗖嗖往屋里灌,闻知意背上的热汗,瞬间凉了。
“我还在房梁上。”
听着师姐无奈的声音,闻声心想,完了,那她亲自抱下来的,是个啥?
房梁上现在唯一还剩的东西,便是那节吊死梅娘的带子。
闻声同手同脚走过去,踩上凳子,去解那道由布条打结而成的带子。
宋敛霜一声惊呼,响在闻声耳畔。
好,确定了,师姐变成了上吊绳。
“怎么了?”闻声机械地问。
“没、没什么……”
宋敛霜声音不稳。
闻声也没作多想,把打结的白绫解开以后,就团吧团吧,团在了手心。
脑海中忽然传出了加重的呼吸声。
“师姐,你受伤了?”闻声立马担心地问。
“嗯、哼~”
“你放开我……”宋敛霜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如果白绫有牙的话。
起初,闻知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听到那声闷哼以后,闻声大惊失色,面红耳赤,心脏怦怦跳,失手松掉了手中之物。
“怎、怎、怎、怎么了?”她自己在心里结结巴巴地想。
“无礼!!!你、你弄疼我了……”师姐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
闻声用灵力托起了那圈白绫,面色恍惚,心里话被师姐听到了。
又是一声惊呼,“闻知意、快把我捡起来!”
“我用灵力把你托着了呀?没掉到地上去——”
“不要、灵力!”
“那怎么办?!”
“先把我放到桌上、榻上,随便一个地方!!”
闻知意木着脸,操控着灵力,把“师姐”转移到了桌子上。
一时间,一人一绫相对无言。
都在忙着凝神静气,摒除杂念。
良久,闻声找回了自己的嗓子:
“师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宋敛霜清了清嗓子,向她讲起自己进来之后,发生的事。
她有心引导话题,让两人忘却方才的尴尬,嘴上便一本正经,絮叨了许多。
“闻知意,闻知意?你有在听吗?”
“叫声好娇……”
“……”
“……”
“……”
“闻、知、意!!!”
“她恼羞成怒了……”
“……”
宋敛霜失去了生气的欲望。白绫在桌上一起一伏,吐纳着不存在的空气。
闻声懊恼又懊悔,都怪心声蹦得也太快了,脑子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
这次,两人之间又静默了许久。
闻知意放着榻上梅娘的尸体不管,守在桌旁入定。
一直等到鸡鸣,天快亮了,宋敛霜轻轻唤醒了闻声。
“喏,这是暂时封印神念的办法。按此心法,你想什么我便听不到了——”
闻声面色大窘,“看来师姐已经对我放弃了治疗,选择眼不见心为静了……”
“……”
“……”
“好一个心为静。”
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心声,宋敛霜面色一转,虎着脸,“还不快快照做!!”
如果白绫有脸的话。
在宋敛霜堪称跋扈的命令下,闻声乖乖运转了两圈心法,把自己的念头妥妥贴贴藏好掖好。
“师姐你现在还能听得到吗?”
脑海里,“什么?”
宋敛霜问。
“我在想,师姐原来竟如此可爱。”
“没听到!!!”
这厮脸皮竟如此之厚?!白绫想。
“师姐又羞恼了……”
你才羞恼!白绫恼怒地想:
“闻知意、你好好的,还有正事要办!!!”
逗起来真可爱,闻声自个儿想。
谁也不知道没了外面那层冷若冰霜的壳子,宋敛霜会是这么不经逗弄。
只有她知道……
闻声嘴角噙着一抹笑,悠悠然晃到床沿,附身去检查梅娘的情况。
“怎么样了?”宋敛霜在闻声脑中一本正经地问。
闻声心情好地答:“又活了~”
“又活了?!”师姐在她脑海中抽了一口冷气。
也不知是不是没了身体的缘故,闻知意觉得,师姐好像活泼了许多。
记得初见时,她只觉这人像是千年冰窑里出土的铁石榆木,既刻板,又无趣,白瞎了一张美人皮。
南海一行,是她百般无聊,为报几次三番冷言冷脸之仇,和一些别扭的心思,自己主动去招惹的她。
本来打算好让那忽冷忽热的大师姐,也常常冷热阴阳的滋味。谁知后续重重,竟让她舍不得再那么对她了。
直到现在,听着她的声音,闻声只觉得心头一片柔软。
窗外影影绰绰,月光模糊掉一切,将一切疑云与阴谋都推远。此刻屋内安宁寂静,只余她们两人。
“抱歉啊师姐,”她开口说,“那日晚上离开客栈,是我太冲动了。”
宋敛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剖白,搞得一愣。
“无事。”她习惯地张口就说,避而不提等了某人一夜的事。
可下一刻,她便听见闻声委委屈屈地道:
“我出去转了两圈,其实就想回去了。”
“可你也不发个讯息来问问我……”
“我气不过,就转头去了吃人庄,然后又正巧碰到卫兵清剿掠卖犯,当晚便耽搁了。”
闻声给宋敛霜讲了那些孩子的后续。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了客栈,可是账房婆婆告诉我,你们已经退房了,搬走了……”
“我找你又找不到,给你发灵笺你也不回。”
她说得可怜巴巴的,宋敛霜又想起了闻声还是一条狗的时候。
白绫的一段,从桌子上支楞起来,轻轻拍了拍闻知意毛茸茸的脑袋。
闻声在白绫退去的时候,捉住了它,握进手心:
“师姐,我还以为……”
“你又不要我了。”
宋敛霜不习惯这个人手心的温度,本欲将自己抽出来,可听到闻师妹这番话,她又顿住了。
毕竟这个人还小,不通情感,曾经是有这样患得患失的先科的。
作为师姐,她很理解,并有责任安抚师妹不安的情绪。
白练的另一端也轻飘飘浮起,圈住了桌旁人的半个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她轻声说,“师姐错了,不会了,不会丢掉你的。”
“师姐说话,可要算数哦~”
宋敛霜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被她同情、需要师姐温暖的关怀的某个小可怜,正明晃晃地笑着,红唇白齿,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如果此刻能听到对方心声,宋敛霜就知道究竟哪里不对了。
她一定会听到那个人轻笑一声,说她,“师姐怎么那么好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