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惊秋微微张口,因这声惊秋愣了一下。
这些年除了老师,还没什么人这般亲切地唤她。
“是么。”
她的呼吸已经平复,此时浅浅一笑,倒是带着些清冷沉静:“是我多想了。”
“如果阿姐真的离宫,这天下还不乱套了?朝廷无主,不知要起多少波澜。”楚阡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耳垂漫上些淡淡的血色,她顿了顿,忽而低声嘟囔了句:“你这人看着劲小,抓人抓的倒是蛮紧。”
谢惊秋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连忙收回手来,下意识后退半步。
“抱歉。”
“没事,逗你玩儿的,一点也不疼。”
楚阡捂着胸口,感到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她摇摇头赶去脑袋里一些有的没的,再抬眼时,天突然飘起飞雪。
“下雪了。”
还有五日便是上元节,谢惊秋弯起眉眼,看着周围躲在草棚中悠闲嚼着粮草的白马,轻声道:“本以为再也回不了清原,如今,竟也赶上了清原元辰。”
雪粒飘然落到她的眼尾,旋即融合成机不可察的水渍,清清亮亮,似乎也沾染了女人眉梢舒展开来的欢喜。
楚阡看着她,指尖摩挲的干枯草根早就掉到了地上,她面无表情道:“那你还真是幸运。”
谢惊秋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失笑道:“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的模样,昨晚一夜未归,虽说殿下的行踪我一个后宫侍人也没资格过问,不过出门在外,殿下还是小心些为好,清原不比永安,除了病疫,还有些外族的怪人,千万别中了她们的蛊术。”
“后宫侍人......”楚阡对着眼前的女人冷冷一笑,也不栓绳了,直接旋身上马,扬尘而去。
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谢惊秋疑惑地拧了拧眉,随之轻轻一笑,摇头道:“果真是比我还小两岁的姑娘,脾气着实古怪。”
她紧了紧身上大氅,缓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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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原的长街在冬日也热闹的很,也许是雪刚开始下的缘故,摊贩前还有不少百姓在聚集,喧嚷声入耳,多了几分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谢惊秋面无表情地在长街上走着,背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似乎昭示了她的归宿和来路。
神情说不上低沉,反倒有些释然的平静。
女人走过长街,在几条水巷子里乘船穿行一段,便在一处长着光秃秃柳枝的地方上了岸。
到了。
谢惊秋顿住步子,抬手抖落帽檐的碎雪,江南一带很少下雪,因此只有冬末时,才可观得水乡飘絮。
她打量着上面悬挂着的牌匾,仿佛是被刚刚擦试过。
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馆,掀帘而入时,正好面对着一方铜质摆件,那是一只昂首腾飞的凤鸟,与上面悬挂的山水画交相辉映,似乎就要冲破云霄,向九天而去。屋内的陈设简朴,三副桌椅摆放在外堂,不远处的药台安静伫立,没什么装饰刻纹,乌黑沉重,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规整感,仿佛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一丝不苟的个性。
“谢丫头?”
耳边突然一道粗粝的妇人声,沙哑却低沉。
谢惊秋抬眼去看,在迈入堂中的刹那,正瞧见一双苍老的手推开门,她举目看去,嘴角随之带着一道浅浅的弧度,那张眼角已经带上皱纹的面容似乎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谢惊秋张了张口,终是眼睫重重垂落。
并没有流下泪来。
她压住心里那股想要逃离的冲动,轻唤出声。
“阿娘。”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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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宫如今也笼罩在大雪中,远望时,它平日里的所有威严肃穆似乎都温和了许多,这几日宫中十分清幽,就连一向吵闹的柳美人也没有再闹出些动静。
夜色降临,崇云宫也熄了灯。
楚莫在房间里睡去,半夜却嘴唇翕动,无意识唤着什么,她紧紧皱着眉头,在烛火晃动的时候,突然直起半个身子,惊慌地喊出声。
“阿玉!”
一旁原本正在安睡的孟玉瞬间被惊醒,她看着眼前的女人大汗淋漓,脸色惨白的模样,忍不住担忧地凑过去,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沉重的呼吸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楚莫按着自己的胸口,像刚回过神来一般,轻轻闭上眼睛。
“没什么,抱歉,这么晚把你吵醒了。”
“是又梦到什么了吗?”孟玉冲她温柔笑了一下,轻声安抚道:“从我们认识起,你就时常做噩梦,我都已经习惯了,没事的,梦里的事情无论多么糟糕,都是假的。”
“别怕,阿宁。”
阿宁。
不是莫宁,不是三殿下,是阿宁。
在之前,她费尽心思想要回到王宫,几乎成了她坚持活下去的执念,如今夙愿已经达成,可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是不是得到那个位置,才会真正愉悦起来,鲜活起来。
“阿妹,你说,人这一辈子既然这么苦,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呢?”
孟玉蹙眉,不赞同道:“姐姐,你已经回到了王宫,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无数文人挤破了脑袋,也想要在科举中博得一条跻身朝堂的仕途。”
“可是还不够,对吗?”
黑暗里,女人低低的笑了起来。
“这些还不够,不坐上那个位置,还是有人会把我们视作泥土,踩在脚底凌虐。”
楚莫眼底闪过一抹暗色,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用怎样的眼神看她。
她说:“走,阿玉,陪我去承乾宫,本王有些事情想要问清楚。”
孟玉闻言瞪大了眼睛,“夜深了,外面的雪下的这么大,王上必然已经就寝,慕居司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她是我王姐。”楚莫望着不远处摇曳的火苗,轻笑道:“她不可能不见,就说…夜中读书,本王有些许疑惑要向陛下求教。”
真是疯了!
孟玉知道,这人决定的事情,没有谁能改变,便也认命地起床点灯。
她看着女人轻薄的背影,露在外面的暖色皮肤,还附着隐隐约约的剑伤。
这是……
刀光剑影复又重现在脑海,孟玉突然想起在江南的一幕。
她原本出生在一个富商家中,母父却因几年前的疫病双亡离世,家中的房屋,金银,全然被坏心的亲戚侵占。
无双亲凭靠,她小小年纪,只得流落街头,要不是恰巧救了一个会些武功的女娃,两人相伴着,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这些痕迹,都是在和人打斗中伤的。
认识阿宁的时候,是秋末,山底的水真冷啊——
孟玉那时实在是饿极了,只得在山崖下寻觅些水来饱腹,却恰巧看见一个躺在溪边,面容已经被水泡得泛白的女娃。
呼吸微弱,不知生死。
虽当时也自顾不暇,但是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良知,孟玉便将人吃力地捞了起来。
那时候,一个半大女娃背着另一个半人高的孩童,走遍整座山头,才碰到了一个好心的赤脚大夫。
大夫将她们二人收留,直到楚莫的伤势彻底好全,这才离开,去别的地方继续行医。
“你还记得谢大夫吗?”
银冠下,温和的五官被铜镜显现出皮肤的纹路,楚莫闻言,挑眉应道:“清原的那个?”
“嗯。”孟玉点点头,嘴唇紧抿:“最近,阿姊你让我查谢姐姐身世,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楚莫低头,半晌,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谢惊秋不会和那个大夫有关吧?”
孟玉抬眸,眼底清亮如水:“不错,那个大夫名唤谢修兰,是谢姐姐的娘亲。”
话落,指尖把玩的佛珠骤然被捏断,珠子哗啦掉了满地。
楚莫转头望着她,凝声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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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惊秋的错觉。
在她开口的刹那,她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心里其实是后悔的。
可如果再重来的话,谢惊秋知道她一定还会这么做的。
她谢修兰,还会把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给卖出去。
在她的心中,那些钱可以购得更多草药,可以在这个做生意难如登天的世道安稳活着,去救更多的人,精进她的医术。
也许对谢修兰来说,她的女儿是比病人要轻很多的东西。
自从谢惊秋出生那天起,她便没有几年的时间留在母亲身旁,而是随着自己的老师一起游历。
对惊秋来说,老师更像是他的母亲,而面前的这个人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她对她一概不知。
如今母女相望,谢惊秋只觉得前几个月的记忆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也不知道所处之地是真是假。
两人之间,或许早已存在隔膜,这辈子也打不破了。
“你怎么…”
谢惊秋看着面前穿着灰旧青袍的人,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娘,你想问我是怎么回来的?对不对。”
谢修兰望着她,良久,侧开视线来到药台前,她娴熟研磨着草药,就在谢惊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道:“不想知道。”
“永安距离这里多远,您也清楚,这一路上,惊秋的确如阿娘所愿,没少受苦。”
女人话说的极慢,但是眼里却带着难以消散的悲恸,这些日子的经历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过了这么些年,惊秋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讨厌我呢?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唯一的女儿——”
谢惊秋失态地坐在地上,感到有些头昏脑胀,果然,面对这些事情,她还是难以保持平静。
“我之前不敢问,甚至不想问,但是今天我必须要问清楚,我想知道,娘,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研磨草药的圆柱突然啪的一声掉到地上,雪下的大了,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所以谢修兰干脆关上了门。
她没有理会跌坐在地上的人,而是面不改色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谢惊秋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绪突然再次激荡起来,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原本研磨好的草药扫在地上。
“阿娘!”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些掩饰不住的哽咽:“你告诉我好不好!”
谢修兰动作僵硬地蹲下,慢慢捻起散落一地的狼藉。
她站起来,盯着谢惊秋的眸子,眼里的神情变得愈发冷漠。
“谢惊秋。”
“你知道嘛?我只要看见你,便看见了我死去的妻子。”
眼前的女人忽然面目完全舒展开来,说到妻子这个字眼时,露出了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温柔神态和语调。
她平静看着自己唯一的血脉,道:“要不是你阿父给我下药,恬不知耻地上了我的床,又怎么会有了你?”
“我想把你用药堕掉,可是那时候,堕胎药太过伤身体。”
谢修兰闭上眼睛,低低叹出一口气,轻声道:“白音怕我身体出问题,以命相逼让我把你生下来。”
“什么?”谢惊秋站在原地,感到胸腔传来一阵阵的痛,她察觉到手心也有些酸意,这才松开五指,发现自己的掌中都是血。
刚刚听到的话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所包含的信息实在是太过庞大,以至于让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多么荒诞可笑的旧事。
妻子?
“可是.......”
“我只告诉你你的阿父死了,却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
谢修兰微微一笑,露出一种莫名的瘆人笑意:“当然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八步散,无色无味。
食之,腹剧痛而亡。
“他贪恋钱财,以为和我有了血脉,我就会让他进我谢家的门,可笑至极!”
“一个男人罢了,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什么传宗接代,我宁愿没有你,也不愿失去我的白音!”
“她,那她现在......”
谢修兰流下一行清泪,看着面前已经愣住的女儿,垂下眼睛,语气似乎轻描淡写。
“她死了。”
“你不足月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