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打不了,赖人打坏局?
他安慰自己:小飞已养大,一切只能看淡。过几天,他出来溜达,言笑如常,只绝口不提帝京。他亲随把顺风耳都藏得不见踪影。魏提调的“牛王夜话”,随着战事,倒出得勤了些。鹅官萤官自知理亏,趁送报来给白爷请安,间或在小院里即兴表演一段武戏。他们和二娃冰儿年纪相仿,来往几回便成了熟人。
宝翔瞅俩小孩功夫,尚过得去。这班学戏的都有根底,只耳濡目染浮躁声色,往往不能培根正元。
他不心存芥蒂,反不时点拨小家伙几下。
萤官嘴快问:“白大爷如何晓得南派的功夫?”
宝翔哈哈:“谁还没在江南呆过?你们和魏提调都非南方人,怎看出这门道?”
萤官说:“我等儿时便认得季东。他南方人,功夫深得很。不然邓府里能用他?”
宝翔想起道:“季里长多日没现身,别回老家了吧?”
萤官嘎巴着酥脆莲花豆:“哪能呢?他老家没人了。他每回办事回县里,必先去魏雪姐书坊里坐坐。大约南人都爱看书吧。”
宝翔说:“这还分南北?那我也喜故事。魏掌柜那,还有啥好书?”
“我说不上来。白爷不如自己去淘淘。”
宝翔经萤官撺掇,之后隔三岔五去“鹿仙女书坊”跑一遭,专选取些神仙志怪之书。
有时亲随留家干重活儿,他一个人去。
由此,他常看见对面邓家院高墙,但一回都没再进去过。
那掌柜魏雪姐是个冷清清寡妇。不知是否因她有邓家撑腰,门前实无是非。
宝翔和她照面多次,她收帐随意,都不怎么戴眼镜。
宝翔寻思,可能她能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按牛王夜谈消息,蔡述已亲自来过山西,面晤过守将巡抚。宝翔颇觉奇怪,只不好与人议论。
但这晋南小县里,一切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此日天气酷热,宝翔一身短打,缩角落里青砖地上,正在读本《能改斋漫录》。里面一则故事,说是一位姓沈官员,偷听到几头老牛在抱怨朝廷新旧党之烦。
他咧嘴,估摸着以沈凝牛脾气,对上蔡述怪胎,想必苏韧伺候辛苦。他活该!
这时,只听猫喵喵叫。宝翔瞥见个小畜牲神在在地爬进书坊。
他心内颤动,不禁手一滑,旧书敲下半脸。
来猫身体雪白,只头脸处盖圈乌黑毛,长得活脱个山贼的德性。
魏雪姐扶眼镜:“季东没回呢,你倒来了。等会给你找牛肉丸。”
那猫儿喵呜,算应了。它嗅嗅四周,忽毛发乍起,“喵喵”大叫着,朝宝翔这边奔来。
宝翔本想装死,但猫窜他脚上,扭着翻肚皮,活像孤儿跋涉千里寻到亲父的样子。
宝翔认得这只猫。他和它,曾在江南溧水县里做了好久伙伴。
他万没想到,溧水爆炸后,几番周折,这小东西却被有心人带回了山西豢养。
他压低嗓,搔它脖子:“小白。哈哈,居然还有见面时。你小猫还算有良心!”
他和猫正在重逢之乐中,不想被书坊门口另一人声音打断了。
“小白,小白?魏大姐,我那猫儿呢?”
“孙少爷且慢。后头有客,书都乱了,我去寻,它瞎跑坏事儿。”
光线正照门口,宝翔和猫儿身在书架暗处。
宝翔推开猫,闲闲瞟一眼。门口站个铁色绸衫男孩,至多十三四岁,眉眼犹带天真,笑容初显世故,可不是“老熟人”么?
他心内起伏:好你个“小常“!不仅是叶先生心腹,还真是邓大官人家的”孙少爷”。这一回遇上,可得算算旧账。
他做好了和“孙少爷”狭路相逢的准备。熟料魏雪姐变戏法似,端出盆肉丸,只当这边无人:“猫儿,肉丸!”
小白虽喜宝翔,但食肉本性,即刻抛下他,跟魏学姐往柜台后面走。
魏雪姐又说:“孙少爷,前日进了套新版《日记故事》,等你来瞧。”
“好啊。大姐何必见外,叫我本名‘常春’便好啦。”
宝翔屏息静默,进退难定,忽见魏雪姐走近,示意他到后面去。
宝翔身法极快,绕后面库房。一炷香功夫,魏雪姐才抱堆书进来。
宝翔擦鼻尖汗,拱手道:“多谢。”
魏学姐倒不盘问他,只交待:“听闻您胆大识人多。但此地不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宝翔觉悟:亏魏雪姐来个缓兵之计,现在对面还不是时候。
他帮雪姐把一些重书搬到前头,发现柜台旁蹲着新来的男人。
这人风尘仆仆,后背汗湿,却只顾把柜台尖角用一种钝圆木罩包好。
“……季里长?”
季东回头:“是。多日未见,小的给爷请安。雪姐。”
魏雪姐不声不响,将书摆架上,季东继续忙活。一时间,宝翔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他顺势告辞,顺路去魏提调那里。不巧魏提调采风去了,萤官鹅官领着师弟们练功。
见他来,萤官送上西瓜。宝翔想了想,问:“你俩常去邓大官人宅,认得‘孙少爷’嘛?”
“当然。他偶尔和我们耍球玩。只他胆小,见了戏台的刀枪都绕道。”
宝翔哈哈道:“那是因人家有真宝贝,见不得这些虚晃的。”
鹅官不服:“啥宝贝?”
宝翔说:“开玩笑的,小孩子别乱猜。你师傅和邓家知道了,拿你们问罪。”
“呦,一起玩的人,有啥好开刀?爷不肯说,我们自己不会去寻?”
宝翔翘脚:“哈哈,随你们。我打赌你们寻不到。你们真发现好玩的,先告诉我,我赔你们好处。小心,别叫人揭穿。”
“当然。爷不许赖皮,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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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翔排队抢购些酱料,怀着侥幸去趟甘家铺子,依然空手而归,买不到草纸。
一路上,他回忆小常,小飞,嘴里发苦,奇怪为什么结果孩子们都变得他看不懂了?
谁知他一到家,陈妃指屋里大堆茧丝厕帛说:“方才有人送来的。”
宝翔喜出望外道:“呃,竟有此等好事?是万岁开恩赐下的?”
“没有圣旨。是镖局人送来的,还稍来些别的,我让收起来。他们只说,是咱夫妇家亲人送。后天,咱亲戚会来临汾府,约你在大中楼见面。”
宝翔讶然道:“哪位亲人,是不是四川的二舅老爷?”
陈妃摇头:“即便哥哥是总督,他也不能擅动用宫廷贡品的。”
宝翔腹诽:不是最好。他素来敬佩大舅爷,腻味二舅。只因二舅爷有点诡头诡脑,不够敞亮。
他翻看新出牛王夜谈,读到大同府,心乱如麻,匆匆吃了饭,季东上门来了。
宝翔掩上门,问他可知最近有哪个大人物来临汾?
季东摇头:“小的中午才回县里呢。爷知道否:瓦剌国师在大同府外督战,双方恐怕这几日内要决一死战了!”
宝翔听了,顿时把厕帛事儿抛到脑后,细问晋北局势。
他并不把自己当流放王爷,而是推心置腹,认季东同是中华子弟。
季东坦诚说:“我外面走一趟,这战事胶着……”
宝翔体恤季东劳累,叫他坐下。想二人本乃看守与囚徒,可偏同抱忧国之心,也算有缘。
他们聊到夜深,互相道别。宝翔让亲随倒茶,秉烛看地图。
他寻思:如自己是苏韧,现在能作甚么?倘若更进一步,自己是蔡述呢?
因天闷热,他看累了,只窝在书房凉席上,袒胸睡着。
他睡不踏实,入耳恍惚兵戈厮杀,还梦到了走马灯似一串老熟人。
最后,只听位熟人轻声谈笑,血花满墙。玉殿金阁,分崩离析。
他猛坐起。亲随叫他:“爷,梦见啥?”
宝翔摇头,他听确切声音,没辩清面目。梦里熟人都连点骨肉,不好说出来。
他望窗外,曙光满院。亲随忽道:“爷,听见敲门声么?”
宝翔瞳孔变大,疾步出屋。他盼望着:会不会有人送来了新消息?
可开门,他怔住了。门口两匹骏马,立着个矫健少年郎,并肩是位俏生生姑娘。
这少年不是小飞,还能是谁?小飞下拜:“老大,恕我来迟。”
宝翔一把扶他,嘴唇微僵。他暗叹这惊喜交加的,自己这把江湖老骨头,有点经受不起。
陈妃谨严,从不睡懒觉。这会已穿戴整齐,捞根擀面杖走到廊下。
宝翔赶紧招呼老婆进屋。进了屋,小飞将新婚娘子林朱槿,介绍给宝翔夫妇。
宝翔干笑道:“哈哈哈。”
林朱槿嫣然一笑,央及着宝翔夫妇上座。
等宝翔和陈妃坐定,林朱槿对小飞回眸而笑。
年青夫妇似有默契,双双跪倒叩拜,连磕头三次。
小飞朗朗说:“锦衣卫谭飞,新婚娘子林氏,叩见王爷王妃殿下。”
他们行完大礼,陈妃循规道喜,再说几句祝福话。
林朱槿面染红晕,站旁边垂首含笑。
宝翔看生米已成熟饭,且这林家女孩儿爱笑,不像个不知理的。
他只得道:“好好好。”
亲随急忙拿出盘长生果,冰儿匆匆调好蜜柑枣子茶,款待来客。
小飞奉上给宝翔夫妇预备礼物,其中有林朱槿亲手打五色丝结,还挂有一张木头名片。
宝翔翻看,字迹工整,苏韧写时样子,可想而知:
“下官苏韧,拜上唐王并妃殿下。烽火岁月,无从面晤。特遣佳偶,敬颂大安。”
木片反面,则是几笔画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头,笑如弯月,字如孩童。
“六合谭香,向大王和娘娘问安。花会开,春再来,拜见有日。”
宝翔给陈妃道:“你瞧瞧。”
他叫陈妃瞧,自己负手走到屋后。那儿有棵新载的小橘树。
宝翔对苏韧有成见,但此时此刻,他受了新人三拜,忽体会到苏韧的苦心经营。
这些天的憋屈,愤慨,怨气,都化为七月清晨里,那一道穿过翠叶白花的阳光。
小飞跟出来,拉宝翔袖子,附耳说:“大哥怪我么?可不要怪二哥,他有苦衷。蔡沈争权,寸步不让,二哥用心维持,进退两难。六哥说,万岁龙体时有不安,东宫太子常不康泰。我妻兄林镇近来常在禁城值宿,大内卫戍要比从前森严得多了……”
宝翔不让他说下去,哈哈问他:“锦衣卫大家如何?”
小飞传达金文文口信,又说起办武学。宝翔拍大腿:“这个好,苏韧也有对的时候。”
小飞眼睛发亮道:“那是,他知道可多呢。前些日在午门,我正为婚事烦恼,二哥对我说:‘你可知林家本运城闻喜人,古代那里常出状元。林家联姻的郭家也在运城,那可是山西第一号盐商。若你是和林姑娘成亲,按朝廷惯例可给半月假返乡探亲。运城到老大那实不远了。无论有甚么误会,只要人心诚,哪有解不开的呢?’他这么一说,我才下定决心。大哥不用担忧,虽是指婚,林姑娘和我两情相悦。她以命发誓为我保守秘密。”
宝翔哈哈:“我统共有一个小院子,只有柴米油盐醋,哪有秘密?真个傻小子!不过,你来得巧。明天有位神秘亲人之约,你闲着也闲着,跟着去吗?”
小飞巴不得跟着。当日林朱槿先由家里随从先护送回运城,小飞留在小院。
当夜,宝翔告知季东要去临汾会亲,邀他同去。但季东推说衙门事多,不肯随行。
凌晨,宝翔带着亲随,小飞。三人快马加鞭,往临汾城内大中楼而去。
大中楼,实是座高大鼓楼,在平阳地界人尽皆知的。宝翔和小飞却是头一回来。
炎天暑热,楼下两名老军蹲守着。宝翔教亲随赏点银两,老军们千恩万谢。
亲随留着看马,宝翔和小飞登上了二层。
“紫气东来”匾额下,搁一个圆台面,几个小菜用纱笼罩着,还有两副碗盏。
仆役们见宝翔,立即下跪。有个衣着体面的人道:“小的给王爷问安。”
宝翔看到他那张脸,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原是你家!你可知,我好想你们啊!我昨儿还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