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倒退至姜明最后一次跨了半个市来看饶思琪。
在此很久之前,饶思琪心底的确是充满感激的。
为她和妈妈租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到她参加完高考。
姜明对她总体的要求就只有一个:高考过线。
说是投资,等她工作以后再还,但她看姜明的态度,对这些是不在乎的。
如果她不提,或许姜明就不会让她还。
给予提供的条件也是十足的诱人,甚至连寻常家长都无法做到这般细致,姜明却都考虑到了,她简直善良细心到不可思议。
—诺大的客厅,既亮堂又干净,她有多久没有在正常人的环境里生活过了?
记忆里还是很小的时候在农村的自建房。
但也不是这种亮澄澄的瓷砖地板,只是省事的石水泥。
她还给她生活费!
她给的一个月的份儿,是她妈妈在菜市场卖一年的菜都赚不到的钱。
饶思琪感恩戴德,可她羞于表达木讷沉默的性格却连说一声谢谢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没有接受过如此这般毫无保留又不图回报的善意了。
只能暗自下定决心还是要提升自己的学习成绩,她也只有这条途径了。
—到后来,她慢慢地,开始觉得无感了。
如果她们不是同龄人,亦或是同一所高中,那么她会为自己产生的任何一丝无感而觉得羞愧。
然而她们不仅是同龄人,同一所学校,姜明甚至目睹过她的满地狼藉,她的鸡零狗碎,她的人人唾弃。
……凭什么要这么不公平?
她们明明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坐在书房的桌案前,饶思琪反倒比在学校带着还要难熬,她拼命地想把这种怪异的情绪按压下去,然而这种“凭什么”却叫嚣的越发厉害,甚至每况愈烈。
晚上从睡梦中惊醒,分明是绵软的大床,却仿佛身处异地。
惊恐地发觉,有一种逃不掉的命运,叫做基因。
进监狱的爸爸,卖菜维持生计的妈妈。
她的家庭怎么看都觉得是一言难尽,让人觉得灰暗。
她连镜子都不敢照,偶尔极少数不小心抖漏出自己,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痛苦和恐惧。
这样的家庭,延续下来的基因,只能是她这样的。
……姜明家是怎样的呢?
她很单纯,但是相处下来,哪怕相处的时间不长,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的包容和细腻。
她应该家里有个娇纵的妹妹,但妹妹也是爱她这个姐姐的。
……她一定有一对包容开明的父母,有着家庭的温馨,被挂念和疼爱。
……
静谧无人之地,深处的某个角落被这样的思绪裹挟,周旋,最后揪起一个褶皱,开始逐渐扭曲。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
在感激与不甘之间推搡拉扯。
这一切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迎来转折。
—
姜明拉着饶思琪来到学生会办公室,门是开着的,姜明一眼便从门口看到林一柏,果然还在。
视线刚一落定,便相撞了。
然后她就径直走过来了。
林一柏脸上带着了然于心的笑,先是看了饶思琪一眼,接着才看姜明。
“你是…和朋友来找我玩的吧?”
姜明恍然间才想起她和饶思琪一只手还牵着,手心霎时生汗,最后很不自然的松开了。
饶思琪也松了手。
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握着。
林一柏脸上微笑着,状态也比运动会期间姜明看到的要好很多,精气神很足,说话温柔客气。
姜明有种抓住了什么的感觉,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平和下来。
咳嗽了几声,姜明解释道:“不是…来玩的学姐…”
姜明看了看饶思琪,发现这话是真不好开口。
她也总不可能直接拉开饶思琪袖子给林一柏看。
然而只需看一眼,就能让她全明白了。
“一柏学姐…”
该怎么说?
正当姜明犹豫愣神之际,林一柏眼睛带着笑意,盯着饶思琪。
饶思琪低着头,一声不吭,转身便走。
姜明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要去拉住,却又硬生按耐下去了。
内心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林一柏出人意料,将饶思琪给拉住了。
“有困难可以找我谈谈哦?”
饶思琪依旧低垂着头,也没有动静,仅仅一味地沉默。
这样熟悉的回避感,姜明看着着急,心头涌现出一股温怒和冲动,好不容易的机会。
林一柏学姐又是那么热心肠的人,这对于饶思琪的校园生活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且极有可能仅此一次。
饶思琪不声不响地做了主张,说要回来樟济继续上学,也没和她打个商量,姜明心里说没有气愤那是假的。
满心欢喜的时候,觉得人生该是光明磊落并且充实愉快的,遇到艰难险阻的道路也不会气馁,跨过去就是了。
姜明早就接受了替饶思琪找到一天适合自己的康庄路的责任,饶思琪自己却退缩了。
如今,她们之间默认的决裂了,姜明却又再次遇到饶思琪。
—“你不是说有事我能找你吗?”,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已经默契地认定了这种联系。
她需要帮助,她需要拯救。
可是现实却又有太多不定因素,姜明拿不出一腔的孤勇,她也保证不了自己是坚守当初的想法,人心的本质就是异变。
她早晚会厌倦这种联系。
甚至于在她们之间彻底断联,姜明把饶思琪拉黑过后,她便开始逐渐适应没有当初徒然而生的那种“英雄主义”来支撑现实渺小和只能孤芳自赏的生活。
姜明有点想退缩了,她可耻地觉得这一切真的太麻烦。
—最后一次。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再之后,她就不管了。
“饶思琪…”
姜明走过去几步,靠的饶思琪近些。
姜明劝慰道:“要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和一柏学姐讲,她可以帮忙的”
饶思琪终于有所动作,转过身。
—转过身之前眼神朝她这边一眼。
姜明还以为是错觉。
心慌地跟着林一柏饶思琪进了办公室。
但扶着门框盯着地上的分界线踩过去,是实实在在的退缩与畏惧。
……
—
她为什么要被卷进来?
饶思琪把自己尽量蜷缩起来,绝望地想。
那个陌生男人,正坐在客厅,她的对面。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饶富德什么时候欠了一百多万?
为什么妈妈没有告诉她?
妈妈知道吗?
“你爹被判了九年,短时间内是出不来了”
“债主没找过你们母女吧?那是我们老板给他的奖励,虽说没有功劳,但他进去了,顶多也能算个苦劳”
“你放心,有我们老板在,不会有人胆子大来找你们母女麻烦”
“这次找你,也的确不是只谈这件事…”
……
—
三人对峙坐着。
饶思琪坐中间,她和林一柏位置在各自对面,气氛达到某种程度的尴尬。
等待着某个声音将故事述起,然而没有人开口。
姜明的手心依旧是汗津津的,拖下去,也不过一场空谈。
她再也忍不了,于是将问题抛出。
姜明认真地看着桌对面的林一柏。
“学姐,这件事情具体比较复杂,是从开学时军训期间……”
饶思琪一旁坐着,垂首低眸,眼神空洞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
顶着太阳站在监狱的大门前,她打了个电话。
通话中的“嘟嘟嘟”响了很久。
“喂?琪琪?你跑哪去了没看见你人呢?”
饶思琪手里塑料袋,里面装着探监要带的手续。手指紧紧的,有些颤抖。
“妈妈…”
“爸爸是怎么进去的?”
饶思琪的眼神阴冷,但语气仍旧克制着。
“这…你听谁说了啥?是你那个姜同学?你别和人家闹矛盾现在咱娘俩得靠着人家,你爸管不了事的你就别记着他了,还有这个月生活费姜同学打过来了吧?人家不是有那个基金会?不要紧的…”
商春语气嗫喏。
“你别听谁怎么说,琪琪你把成绩搞上去,考个好大学就都过去了,你爸爸的事你就别操心他都那么…”
“妈!”
饶思琪咬着牙。
“你什么事都要瞒着我!你以为我这样就能安心学习?我在学校过得怎样你从来都不敢过问!你怎么那么自私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你听哪个谈你爸进监狱的?怎么乱七八糟的你,我啥事瞒着你了你怎么就不能安心了?我又怎么对你自私了,就算不是你同学,我不也照样供你吃供你喝?你校服不是我花钱买的还一口气要买两套?你以为妈妈到菜市场买点菜很容易吗?”
“你你他爸是以前坐过牢,你…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问起你爸来了?”
饶思琪深深地感到绝望。
从她一开始得知饶富德去韩家做司机,到最后韩汐月中考前夕请假,她饱受□□折磨,心灵炼狱。
这个女人,这个扶养她长大的女人,缄口不言,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当真一切都不知情吗?
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女儿,真的一点变化、一点异动也发现不了?
她又不是一朝一夕,突然变成如今这副面目可憎的样子。
一点不愧疚吗?
……
—
“原来是这样”
林一柏手中扶着热茶,一口一口轻啜,像听一个曲折的故事,姜明尽可能讲完所有,末了,实在讲尽,便再也吐不出字来。
端起林一柏给她们泡的茶,是温热的。
用茶水填补殆尽的虚弱口舌,她真的没话了。
场面一直很冷。
一柏学姐也不似平时所见的那般随和温柔,让人觉得气势被无意间撩拨起来,严阵以待的审讯,太凌厉。
应该是错觉。
姜明安抚自己。
都是错觉。
要是连一柏学姐都严肃起来,那事情可能会变得严重……
话说……
说点什么呀…
怎么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
……
—
饶富德没看到人之前还纳闷呢,谁来看他?
等坐下来,不成调地总算撇了眼。
肃的立起,又很快坐下,张望了眼。
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见老子你个小贱人…”
“你妈呢?不会没钱了就把你也给扔了?”
“花着老子的钱挺潇洒的,现在是钱花完了才记起老子来了?早把老子忘干净了…你爹还没死呢?”
饶思琪深呼了口气,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依旧少不了深呼吸。
她想起站在监狱门口,她终于支撑不住,崩溃得拿着电话,一刻不能喘息,想要哭却连眼泪都没有,泪腺都不肯施舍她一滴水,跟她的心一样干涸枯萎。
妈妈沉默了好久,说,其实初中的时候有老师给她打过电话。
说她家思琪在学校状态不怎么好,总是一个人呆着,也不和其她女生一块。
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理人,有时候还会偷偷抹眼泪,老师看见了,问她怎么了,也是低着头不说话。
和思琪妈妈专程问一下情况,是不是家里的情况。
商春当时回,不会啊。
咱家妮子在家挺好的啊,平时回家话可多了,讲学校环境多好食堂饭菜吃什么还教我怎么卖菜咧。
妈妈那头说这话的时候,饶思琪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骞苑女校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