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秋语话音落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祁煜都仿佛被施加了失语魔法，嘴唇微动，嗓子里似乎是咕哝出了几个气音，眼睛快速眨动，有好几次都仿佛想迫切地说些什么，但都没有形成完整的一句话。

难道正如傅秋语所言，他的爱是一种惯性和移情，他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所以才答不上来？

并非如此，恰恰相反。

他很有很多话想说，太多太多了，简直就像第八大洋那无穷无尽的海水。

很奇怪，明明自己被拒绝了，但他一点都不难过，还莫名觉得身体飘忽忽的……还觉得她身上蒙着一层耀眼的光……浮空岛的光有这么亮吗？他眼睛出问题了？

不，比起眼睛，还是他的脑子更有问题。不然他不会被拒绝了还这么开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么奇妙的心境。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轻飘飘的，在太阳下会反射彩光的肥皂泡……他被风托举着飞上高空，迎向那炫目的太阳。

明知道自己只是脆弱的肥皂泡，明知道自己会随时破裂，变成一滴微不足道的肥皂水，随后被气流撕碎。但是……他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他知道，轻盈的风会始终托举着他的身体，将他安放在看不见的掌心，直到最后一刻。

……好可怕的人。

掠夺者？骗子？强盗？

说出这些话的她，才是真正蛮不讲理又狡猾的偷心人。

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份心意的重量……就在刚刚，她失去了唯一一次从他这里逃离的机会。

他到底怎样才能自由？分明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可只要看着她那双忧郁的眼睛，自由便一下就变得遥不可及。

只要她伸手，他便自愿跳进她的掌心。

甜蜜的痛苦比快乐更令人上瘾，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是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的感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复杂，令他感觉到刺痛、危险的同时，又控制不住从心底涌现出欢悦。

祁煜其实并不怎么理解她的意思，或许这一份不理解的答案就藏在那个不能告诉他的秘密里。那大概真的是很重要的秘密吧……没关系，他不问就是了。

因为……他已经完全理解了她的感情。

好纯粹的感情……

分明是淤泥中开出来的花，却比雪原中最纯净的冰晶还要剔透无暇。哪怕只是从乌云的缝隙中泄漏下一丝光，那一缕微光照在纤柔的花瓣上，也能反射出绝无仅有的动人的光。

长在污泥中的花，却不染尘埃，简直就是一场奇迹。

哪怕这份纯粹的感情与爱无关，哪怕祁煜知道她愿意这么对他只是因为是她很好，哪怕这份感情并不会只赠予他……他还是很开心。

因为，这份纯粹的感情与爱同样珍贵。

而且他已经明白了，她不是故意的。

只是因为她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中成长，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爱一个人——不，也不对。

或许正是她的成长中环境没有爱，所以她才会认为爱一个人就是给他自由和真相。他所不能理解的，恰恰是她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其实就算她不说这些，让他继续稀里糊涂地爱下去也没有任何问题，反正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去做了那个掠夺者、骗子、强盗也没关系。

明明是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做事却这么傻。

好傻好傻。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海神书——

[去找一个不向你索要全世界就愿意吻你的人

去爱一个和你默契十足的灵魂

爱与死亡，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

——如果无法阻止死亡，那就勇敢去爱吧]

利莫里亚人的一生总是在追求最纯粹的爱，契约就是把自己的弱点亲手交给最爱的人。

在她消失的日子里，他偶尔也会质疑，利莫里亚人到底为什么要为亲手为自己打造一座永恒的囚笼？

可是它随着她一起忽然消失，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就被抛弃了，他被独自抛弃在这无爱的世界。

再之后，她又回来了，却又似乎没有回来，无论他多么想让她看到自己，她的眼中始终镌刻着孤独。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孤独的来源。

明明自己是那样敏感、缺乏安全感的人，却想着把自己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送给他。

明明她的感情中没有爱，他却感觉自己被她的双手……温柔地从俗世的浊流中打捞起。多日来的郁闷，瞬间一扫而空。

……他这样是不是太好哄了？

见他长时间没有回答，傅秋语刚要起身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思考，他却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傅秋语没想到他张嘴就是这个问题，迷茫了一瞬，回答：“……因为长得像？”

“噗。”祁煜没忍住笑，“这世上长得像的人这么多，我为什么要只盯着你啊？”

傅秋语皱眉：“……因为我的记忆？”

祁煜还是摇头：“比这更早，你的记忆只是让我进一步确认。”

傅秋语：“……不知道，想不出来。”

祁煜：“说实话，你们除了样子，的确哪里都不像。但我有我的办法，一下就能认出你……我演示给你看？”

他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点。

傅秋语迟疑了一下，向他靠近了一点。

祁煜：“太远了，够不着。”

她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二郎腿一翘，眉头一扬，双手环臂，警惕中带着几分挑衅，满脸的“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这种表情。

这女人不装乖的时候欠欠的，拽拽的，那一脸不服的小表情可比她装乖的时候鲜活多了。

当祁煜伸手的时候，傅秋语不以为然。

当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时，她眉头动了动，意识到不对，这动作这位置好像有点熟悉。

当他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戳出一个浅浅的窝坑时，他一脸正经，但眼神已经暴露了他的坏心思。

……死去的记忆忽然跳出来殴打她。

傅秋语偶尔（并非偶尔）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就会去专门找鱼玩，她会主页切到互动界面，拉近视角。一边逼逼叨叨嘴里没个停，一边戳他的脸玩。

首先她会先浅浅地戳两下，看看他的反应。

祁煜的手罩在她脸上，温度微凉，柔软的指腹在她眼下颧骨处的皮肤上蜻蜓点水地轻触了两下……就像浪花落在了脸上。

傅秋语那不以为然的表情彻底转为了惊愕。

再然后……她会摸摸他的头发安抚情绪，免得他又生气。

祁煜的手很大，可比互动界面的那个小手大多了，罩在她头顶的时候和汲取灵魂似的，搞得她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接着他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头发一段乱揉，在她气愤的眼神中，他露出了大仇得报的笑容。

随后，他的手顺着轮廓滑下，手掌依着她的侧脸用大拇指的指腹蹭她的脸颊。明明他的手是凉的，可是他指腹下蹭过的皮肤却快速地升温了。

傅秋语脸色通红但还是强装镇定，手抠着袖子指尖都发白了。

祁煜：“你看……很好认吧？”

她的皮肤很细嫩，很软，摸起来像一块滑腻的玉，手感还怪好的，他都不想松手了。

祁煜：“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你。无论是什么时候，你只要轻轻这样碰一下我，我就认出你了。”

傅秋语强忍着脸上的痒意，“……前面就算了，现在你……我有这么摸过你的脸吗？”

他的手指像植物的根须一样埋入她的发间，微凉的手掌时不时蹭过她的耳朵，拇指的指腹一直在她脸上打圈……这感觉好怪啊，好怪啊兄弟，系统那个小手会这样摸人脸的？？

祁煜憋笑：“没有啊。我自己想这样摸，不可以吗？”

傅秋语：？

是的，所有的摸摸脸的最后结局都是——

“……不理你了！”

傅秋语恼羞成怒，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抱着双臂气得背过身去了。刚转过去她忽然想起来这个动作好像是他经常做的……她居然下意识复刻了他的动作！

不可置信！！

她一脸天塌了的样子，成功让祁煜笑出了声。

祁煜：“哦~~原来我平时是这样子的吗？不愧是我，真可爱。那我猜……你应该笑得很大声？就像我这样？”

傅秋语一秒都忍不了，当场转过来打他，“笑！笑！笑！”

打完了她还把自己本体从他怀里拉出来，气呼呼地抱到一边去，充分表面自己从精神到身体都不想理他。

祁煜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现在能相信我喜欢的就是你了吗？”

傅秋语像小猫抖毛一样抖掉他的手，她还想反驳，但这次她无论怎么都想不到反驳的论点。

如果他从剧情为切入，她还会因为这故事不是自己写的也不是亲历者，而对这些经历毫无代入感。但偏偏，他的切入点是他们的互动。

游戏里的主控小人当然不会自己和男主互动，选择与他互动的方式，是她在这个游戏里为数不多能够自主控制的行为。

居然是通过触碰认出她的？……居然是这么简单的办法，简单到……令人震惊，无法辩驳。

祁煜摸摸她的头，但这次不坏心眼地揉乱她的头发了，而是整理先前被自己一顿乱揉出来的杰作。

祁煜：“如果你还是觉得说服力不足，那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头发手感也好，他玩心上来，卷起她的鬓侧的一缕头发，用发尖扫她的鼻尖，“其实一切方法都是次要，比起用办法，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你知道一个男孩忘记一切之后再重新喜欢上自己心爱的女孩，需要多久吗？”

冰湖上的火焰，被忽如其来的风扰乱了律动。

大脑中的杂音忽然消失了，或许是因为精神忽然的高度集中，让她暂时忽略了耳鸣。

祁煜眉眼含笑，坦然地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