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毓德宫里，烛光照得室内一片暖色。

但陈九筠的脸还是十分苍白。

皇后看着她眼底的青黑，叹道：“你娘不是病了，是在怨我，才不肯过来吧。”

“没有，她确实是病了，已经请了太医去看。”

陈九筠几乎一夜没睡，声音都是虚的。

她不是不想睡，是一睡着就梦见关忠在宣旨，她惊醒过来，然后崩溃地发现圣旨是真的。

“你很不喜欢萧王？”

“也没有，萧王他……还挺和善的。”

陈九筠没有说谎，她确实不讨厌萧王。

虽然外面传他不学无术只知道拈花惹草，但她接触下来，却觉得他并非如此。

甚至有时候，她还挺喜欢和他聊天的。

但聊天是一回事，嫁娶又是另一回事，说到底，她根本还不了解他。

皇后看出她没有撒谎，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昨晚上传的旨，今天一早就喊她过来，就是希望把话说开，以免姑侄之间生了嫌隙。

“这道旨意确实是我请的。”皇后捋了捋思路，说，“忽然给你赐婚，自然有我的考量。你先同萧王相处着试试，若是实在相处不来，再和离便是。”

陈九筠吃了一惊：“王妃也能和离的么？”

“按律不能，但可以想办法。”

她这样说，陈九筠更是不解：“到底是有什么事，要如此大费周章？”

皇后看了一眼室内。

伺候的宫人早被兰英摒退，此时房中只有她们姑侄二人。

她眉心颦蹙，低声说：“你知道晏国使团下月进京的事吧？”

陈九筠蓦然抬眸。

她已经明白了：“和亲？”

皇室现今不过有三个公主，长公主已经嫁人，仙岚和静宜都没有及笄，若要和亲，只能从其他权贵女子里挑选。

“没有确切说一定会送你去，但我不想赌，也不敢赌。”

说出这些话，皇后似撂下了一身的担子，连背脊都放松了一些。

当年她的堂姐就是这样被送去了寒冷荒芜的北国，不过短短三年便撒手人寰。

那时她不仅无力反抗，得到消息时更已错失良机。

如今她已坐到了这个位置，同样的悲剧，绝不能再次发生在陈家。

比起皇后的轻松释然，陈九筠只觉得喉咙发紧。

是了，她怎么忘了这一茬，鏖战平息，两国议和，总要有个和好的“信物”，丝绸、茶马是信物，公主……也是信物。

她怔忪半晌，喃喃自语道：“如此说来，这桩婚事，还要多谢萧王救我……”

为了挽救养母的侄女于尚未临近的水火，白白地送出了王妃之位，萧王会介怀吗？

想来也不大会，他虽然多情，却终归是个政治动物。娶她回府，虽多了个惹不起的妻子，但好处也显而易见。

不提平阳侯府，萧王至少会得到皇后的进一步信任。

他会从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可能背刺定王的养子，变为她的侄婿。

在这种时代——至少在大呈——姻亲关系是一种变相的血缘关系，有时甚至比血缘关系更加紧密。

不然，大呈的皇帝，又怎么总想着靠和亲来维系和平呢。

她是靠赐婚躲过了，待使团进京，这“信物”的职责，还不知会落到谁头上。

陈九筠分不清此刻的头痛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通宵，亦或是因为要面对这猫抓线团一样混乱的情况。

总之，她在剧烈的头痛中，感觉到前途一片灰暗。

一切都脱轨了，但她还不能怪罪于谁。

怪皇帝吗？他还没说让她去和亲呢。

好在，萧王虽非良婿，但人看着还不错，等避过这一阵的风头，再想办法让一切回归正轨吧。

即便这意味着极度、极度、极度的麻烦。

皇后一脸严肃地嘱咐：“此事你们知道就好，不可声张。”

陈九筠点头：“九筠明白。”

见她态度稍缓，皇后又劝道：“感情可以培养，你先同萧王相处着试试。若他哪里惹了你，只管告到我这里来，有姑姑给你撑腰。”

得了这句承诺，陈九筠心中安定不少，回到侯府狠狠补了一觉。

*

关忠传旨的时候，让陈九筠好好等着就行。

实际哪能啊。

钦天监卜出来下一个良辰吉日就在十日之后，日子一定，陈九筠顿时忙得脚打后脑勺。

她一走，侯府里的生意就得落在冯悠头上，账面怎么看、接下来一个季度是什么目标、巡铺子怎么巡……

桩桩件件，她都要教。

虽然侯府有不少管家，生意也是这几个管家在对接，但作为老板，该会的不能不会。

好在侯府的生意冯悠以前也照管过，只是时间太久生疏了，找回来并不难。

至于沉水居，陈九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当嫁妆带走。

这是生意上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嫁妆筹备，宴席食单，请帖数目规制……

短短两天功夫，冯悠小脸苍白，几个管家和管家娘子也累得两眼发直。

累还不是最难的，没人拿主意才是痛苦根源。陈家一个在世的长辈都没有，几个管家也没操办过这种大事，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都没有一点经验。

最后冯悠忍无可忍，行动力飙升，飞快地整理好问题，带着一众管家娘子杀去隔壁徐家，找徐老太太救急去了。

管家们很快也去各忙各的，剩下陈九筠一个人对着满屋子二氧化碳揉脑袋。

她把窗户一扇扇推开，霞光卷着清新空气涌动进来，把那些杂乱的声音从她的脑海中推出去。

明日就是萧王上门下聘的日子。

从赐婚那夜起，她还没见过萧王，也不知他是什么态度。

另外算着日子，父兄已到边关，不日该有书信回来，到时还需将赐婚之事一并回信。

陈九筠在窗前缓了口气，正欲回去打理些琐事，忽然听见有人脆声唤她。

“九筠！”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竟是徐家兄妹，正从花园里往这边走。

陈九筠忙迎出门去：“你们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帮忙的。”

徐文悦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挽住她，脸上的笑容淡去，压低了声音问：“你还好么？”

陈九筠笑着拍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萧王在闺阁女子中的名声很奇妙，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他长得好看，同女孩子们说话也温和风趣，这点很讨贵女们欢心。

可事情总是一体两面，他优点的反面，就是人尽皆知的花心。

他的心碎成了很多块，每一块都装着不同的女子。

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而陈九筠，是贵女里最受不了这个的。

也无怪徐文悦担心。

徐文星比自家妹妹要沉稳得多，他落后几步，慢慢地走过来，借着这个间隙将陈九筠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情绪平稳，才说：

“听说明日萧王上门，要我们过来么？”

陈九筠觉得好笑：“文悦还好说，你一个外男，以什么立场来？”

“自然是你兄长的立场。”徐文星一脸理所当然，“九缨走之前特地叮嘱过我，不能叫你被夫家看轻了去。”

其实陈九筠也想过，侯府如今只剩下三个年轻女眷，声势是弱了些，是不是找个一品诰命夫人什么的来撑撑场面比较好。

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给萧王压力。

一品诰命不必来，徐文星这个圣上面前的大红人更不必来。

“之前我哥说这个，是因为郑国公夫人强势，他怕我吃亏。如今换了萧王，有皇后姑姑压在头上，还是平和些的好。”

徐文星想想也是，便点头道：“好吧，听你的。”

徐文悦还有些不快：“这赐婚也太突然了……都是那些人，乱传流言！”

陈九筠目光微凝。

说起来，流言起得那样快，恐怕也有皇后的推波助澜。

当时觉得突然的事，如今看来，似乎都有迹可循。

父兄离京不到一月时间，京中暗潮汹涌，已将她的命运数次拨弄。

立春刺杀、晏国和亲……这之后还会有什么？

嫁与萧王为妃，日后只怕更不得太平。

“……九筠，在想什么呢？有听我说话吗？”

陈九筠倏然回神，扬起一个甜笑：“没事，你继续说。”

徐文悦奇怪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这么高兴？”

陈九筠无辜眨眼：“有吗？没有吧。”

“……”徐文星沉默着转开视线。

妹妹年纪小不清楚，他是知道的。

陈九筠十岁之前脾气极差，睚眦必报，但凡谁惹得她一点不快，便要十倍百倍报复回去。

后来忽然收敛起来，倒成了颇有名望的大家闺秀。

但当初她带给徐文星的阴影太大，导致他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此人所想之事越是不可告人，脸上的表情便越是无辜温顺。

这场婚事到底是圣人亲指，希望她别闹出什么事来……

陈九筠对徐文星的担忧一无所知，同徐文悦一起抱怨了几句，她心情好了不少。

送走兄妹二人回到清波楼，檀云已经在等她了。

“姑娘，记在老陆名下的资产明细，已经整理好了。”

薄薄的两张纸，记下的是陈九筠十余年努力来的积蓄。

现银、实业、参股、田宅……

她逐一扫过这些条目，拿笔勾出几项。

“一月之内，将这几样变作现银，让老陆北上，在枫西买些耕地。”

檀云不解其意，但也没有多问：“好。”

陈九筠顿了顿，又补充道：“田租不要银两，只要粮食。”

京城的两人，她可以随时照应，边境那两个，就只能提前布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