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今日十分热闹,一早有礼部的人来布置香案等物,用于一会儿的仪式。
大呈亲王纳妃的流程大体遵照六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阶段,前前后后要耗费数月时间。
这次婚事定得仓促,又是圣上赐婚,纳采、问名、纳吉三事便可以省去,直接进行到纳征——也就是下聘阶段。
与民间婚礼不同的是:除了正常抬聘礼来,亲王纳征还需有皇室之人在场主婚,进行一些繁琐的仪式。
这个主婚之人,自然由两边都沾亲带故的定王担任。
他今日穿了朝服,戴九缝皮弁,着绛纱袍,剑眉星目,犀颅玉颊,气质高华。
陈九筠陡然发现,定王和萧王其实长得很像,只是眼睛和气质不大一样,才让人一打眼看不出相似来。
但定王和太子就是一眼能看出来的相像。
是萧王母亲的基因太过强大了吗?
定王微微皱眉:“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嗯嗯,听到了。”陈九筠敷衍点头。
王府的人还没到,定王百无聊赖,和她站在檐下闲聊,聊着聊着就开始指导她相夫教子。
她只当他在放屁。
“对了表兄。”陈九筠挑起话头,引导他聊点别的,“万佛寺的事,怎么没消息了?”
定王不知想到了什么,面有不豫:“说起来就来气。”
陈九筠很意外:“怎么?凶手没查出来?”
“凶手狱中自尽,幕后之人没查出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但搜出了有太子笔迹的残信。”
“这是个好机会啊。”
“谁说不是呢,我也这样想啊。可我那些幕僚,一个个畏畏缩缩的,说什么太过冒进。这也便罢了,老九胆子最小,不止拦我,前几日端午夜宴,一碰上太子还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定王撇嘴:“瞧他那怂样。”
陈九筠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出声来。
难怪端午那晚,萧王不肯进殿,只在门口与她和飞雪闲扯。
定王咳嗽两声,也觉得当着人未来王妃的面编排他不好,便草草结束话题:“你管人最是厉害,嫁过去了,可得把他好好教一教。”
陈九筠笑着点头:“到底是表兄的弟弟,能差到哪去呢?照我看,不过是见识不如你,多读读书就好了。”
定王听了这话很是受用,那点气也消了。
正巧前面的人来报,说萧王府的人抬着聘礼来了。
两人便各自散去,一个去门口迎接,一个去喊冯悠出面受礼。
聘礼依照大小,用大红箱子、鎏金漆盒、红绸缎包裹着,大摇大摆地抬过长街,走入安平侯府的大门,几乎摆满了照壁后的空地。
王府承奉李公公将厚厚的礼单递给冯悠,她打开扫了一眼,便转手递给侍女。
侍女躬身退下,走过门厅入内,脚步一拐便去了一旁的小室。
陈九筠和陈九歌两人正趴在小室的窗口,透过窗缝看外面的情形,可惜人太多了,礼部的官员、宫里王府里的宦官,还有侯府的小厮婢女,将外面的情形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檀云谢过侍女,转头提醒道:“姑娘,礼单拿到了。”
陈九歌双眼一亮:“我看看,都送了什么来?”
陈九筠打开礼单,三个人凑在一起看。
除了常见的大雁、玄?、束帛等象征物以外,聘礼中更多的是实打实的金银财货,比如黄金器皿一百两,银器一千两,各色绫罗绸缎共九百匹;还有女子闺阁用物,如绣衣、珍珠点翠的玉钗、各种涂金银饰、胭脂水粉,不一而足。
九歌对物价还没有什么概念,只觉得条目众多,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些是多还是少啊?”
陈九筠看她一眼,若有所思:“纳妃的礼物都有定例,这些应当是提前准备好的。”
看礼单的工夫,纳征的礼节已经结束,萧王被迎进了正堂。
陈九筠拉着九歌起身,悄悄从侧门进去,躲在事先摆好的屏风后面。
透过屏风间的缝隙,刚好可以看到萧王。
他今日也穿了身喜庆的红衣,高冠博带,十分庄重。冯悠同他说话,他一一笑着答了,语气温柔平缓,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看上去心情甚好。
陈九筠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违和感,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总之感觉很假。
九歌趴在她耳边,用气声说:“姐,他比韬哥好看多了!”
“……”
前两天这丫头还在嫌弃萧王游手好闲呢,这世界果然是颜狗的天下。
萧王温和有礼,进退知度,别的不说,对这门婚事是上心的,原本对他不甚满意的冯悠也没什么好不满的了。
话说得差不多了,萧王垂眸沉吟片刻,问:“我有些话想同九筠讲,不知她现在是否方便?”
冯悠一怔,下意识地看了屏风一眼。
檀云凑上前来,对着她耳语两句。
冯悠便点头道:“九筠正在花厅,萧王殿下且随檀云去吧。”
陈九筠紧赶慢赶,总算在檀云带着萧王绕路的情况下,提早一步到了花厅。
她整理好仪容,透过半敞的窗口,看见檀云和萧王的身影自月亮门后出现,心中泛起一丝紧张。
萧王找她聊什么呢?
说他有心上人了,这场婚事不过是逢场作戏?
说赐婚另有内幕 ,要她早作准备?
还是别的她难以想象的事情?
思绪纷乱之间,萧王已走入花厅,檀云留在门口,没有跟来。
陈九筠请他入座:“听说殿下有话要讲?”
“不必紧张,也没有什么要紧事。”祁暄笑吟吟地道,“九筠性子直爽,我想着有些话说开了,你反倒少些顾虑。”
陈九筠虚了虚眼,等他的下文。
“你应当知道,前阵子京中传了些有关你我的风言风语,母后请旨赐婚,也是借了流言的势。”
祁暄声音缓缓,一字一句都像是仔细斟酌过:“只是这一切太过顺理成章,反倒容易惹得那位猜忌,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与她。
一个是发现了万佛寺密道的人。
一个是金殿上点出灭口凶手的人。
平素没什么往来的两个人,却忽然关系暧昧起来,皇后还出面请旨赐婚,实在惹人生疑。
虽然圣上找不到证据,也并不太把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当回事。
“萧王殿下的意思是?”
“做戏做全。”祁暄拢袖,端起茶盏,“在人前,你我便演一演郎情妾意的戏码,将流言彻底坐实。”
陈九筠手指拨转茶盏,却没有急着答应,而是轻轻一笑:“人前?”
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那人后呢?”
祁暄好似早有预料,只淡淡道:“人后如何,九筠说了算。”
陈九筠心中狂喜,她清咳一声,尽量镇定地说:“依我说,人后分房,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先把房顶掀了,然后等他讨价还价,补充条目。
不料祁暄一口答应下来:“可以,不过王府中耳目众多,还是不要完全分房的好,让人在外间置一小榻,你我分床睡,也一样的。”
陈九筠哪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忙端起茶盏与他碰杯:“成交!”
既然说好要做戏,自然要找机会出门去秀恩爱,祁暄早考虑好了这一点,邀请陈九筠明日出门去买首饰。
同时,为了展现浪子回头的一面,他还要同红颜知己们断绝来往。
陈九筠摸摸鼻子,有些愧疚。
说好了互不干扰,萧王却要为此做出牺牲。
毕竟她和萧王不是真夫妻,只能算合作伙伴,要求他为她牺牲亲密关系好像不太厚道。
可她也不想故作大度,说什么没关系,你继续保持之类的话。
毕竟萧王风流这件事,之前只丢萧王的脸,以后还要丢她的脸。
而且转念一想,凭亲王的权势,真有喜欢的红颜知己,也有的是办法暗通款曲,哪里需要她来操心。
想通这一点,陈九筠立刻就不愧疚了。
祁暄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只看见她面色几度变幻,最终转为平静,便知她又自己说服了自己,心中隐隐觉得好笑。
两人又聊了些做戏的细节,编造了几段从初遇到相爱的故事,达成共识后,祁暄才告辞离开。
礼部的人早就走了,剩下的都是王府自己人,回府的仪仗走到一半,两个人影悄无声息跳下马车,往弦歌楼去。
正是换了身低调衣着的祁暄和护卫孙木。
孙木本是秀气端正的长相,却被满眼精明奸猾所败,连五官也猥琐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银锭和地契,笑得像个偷腥的狐狸:“爷,这美差以后真给我了?”
祁暄斜他一眼,警告道:“第一,小心行事,不能暴露我;第二,对姑娘们放尊重些;第三……”
孙木嘿笑着接茬:“第三,徐徐图之,不可急躁,放心,我都知道的。”
祁暄点头,神色松缓了些:“如今你我仍是棋子,还是蛰伏为上。”
“可你为什么同意娶侯府的小姐?”孙木疑惑多时,此刻时机正好,便问了出来,“这不是放任皇后往你身边安插耳目么?以后有些事更难做了。”
“不。”祁暄沉吟片刻,说,“她不是耳目。”
最初察觉到她不是此世中人时,他有自信策反她。
后来他逐渐确认了她的身份,便知道根本不需要策反。
她不会当任何人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