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呈寻常嫁娶,嫁妆与聘礼几乎是等量的。
很多富贵人家,嫁妆还要比聘礼多些,毕竟嫁过去以后,女儿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也只有这点嫁妆了。
自陈九筠及笄起,冯悠就开始着手准备,每年都往里添一点,到如今已是十分丰厚。但这次亲家是天家,倒还要重新整理,算着减去一些。
——你一个做臣子的,总不好比皇家阔吧?
陈九筠答应了萧王出门买首饰,这场忙碌便注定与她无关。
不过她临走前把陈九歌拎了过来,要陈九歌根据管事给出的市价,算出萧王府礼单上东西的总价值。
“姐。”陈九歌咬牙切齿,“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陈九筠扶了扶发髻,淡淡道:“我回来之前算好,今天买的首饰都归你。”
陈九歌马上抱住她的胳膊,小猫一样蹭蹭:“姐姐~我最喜欢你了~你和萧王慢慢逛,天黑之前不要回来哦~”
冯悠听了发笑:“从小也没短了你的,怎么养成了这么个小财迷。”
“阿娘,这就是你不懂了。”九歌竖起食指,一本正经地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钱,最是稳当。”
陈九筠满意鼓掌,被冯悠瞪了一眼,一缩脖子,逃也似地走了。
萧王府的马车已经在侯府门口等候多时,祁暄也没进车里,就站在车下,拿着把描金折扇细细把玩。周围路过的行人、对面商铺的人都自以为隐晦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九筠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出侧门,见了祁暄,又矜持地慢下来,望着他展颜而笑。
祁暄目光微微一动,迎上两步:“用过早膳了吗?”
“吃过了。”陈九筠一顿,忽然笑吟吟地问,“今早我吃的桃,你猜是什么桃?”
这个时节的桃……
祁暄猜:“脆桃?”
陈九筠摇头。
孙木把小马扎放在马车边,也跟着猜:“蟠桃?”
陈九筠叹了口气,对祁暄说:“是想你的心,无处可逃。”
说完便乐颠颠地踩着马扎窜进了马车里。
孙木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得直拍车辕。
祁暄扶额无语半晌,问檀云:“她今天心情很好?”
“王爷怎么知道?”檀云十分惊奇,如实答道,“姑娘今日心情确实格外地好。”
祁暄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让檀云上车,准备启程。
这次他们要去城西的茗烟巷,那一片都是脂粉首饰店,爱美的姑娘少爷们一踏进去,半天都出不来。
“今日不是休沐,人不算多,可以慢慢看。”祁暄做足了准备,“你可有偏好的店子?”
陈九筠想了想,说:“先去玉容坊吧。”
沉水居和玉容坊有合作,玉容坊最新出的那款荷花香气的胭脂,香味就是她研制的。
好歹是经手过的生意,总要去看看效果。
祁暄没有异议,正要吩咐外面的孙木和梁隋,马车陡然一停,陈九筠没坐稳,险些扑出去,被檀云及时扶住。
孙木的呵斥声透过车帘传进来:
“不长眼睛的东西,没看见王府车驾么?”
外面的喧嚷为之一静,只剩下女孩嚎啕的哭声,格外刺耳。
男人讨饶道:“官爷,实在对不住,小的这就滚开……起来!快跟我走!”
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哭求:“我们不卖了,你走,我们不卖了!”
“呸!钱都给了,你还敢反悔?!”
“那是我男人擅自收下的,过两日,过两日我一定把银子还你!”
檀云觉得不对,打起帘子看了一眼,惊道:“姑娘,是绣月坊的霖娘。”
孙木本来不耐烦,正想再吼两声,察觉到后面的动静,便禀报道:“爷,陈小姐,外面是牙行的人牙子在与人争执,似乎是卖了女儿又反悔了。”
祁暄看向陈九筠:“你的熟人?”
“有几面之缘。”陈九筠说着,已经起身出去。
马车前,一对母女紧紧拥抱着不肯分开,人牙子用力拽着女孩的胳膊,想把她拉到路边去。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霖娘好似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死死地抱着孩子,求道:“你就行行好,破一次例!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人牙子一脸气结,当着王府的车驾又不敢拿她怎么样:“你拿什么还?”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然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朗声道:“多少银两?我可以借她。”
霖娘看见来人,眼眶一热,声音里染上哭腔:“陈姑娘。”
陈九筠欠身将她扶起来:“没事了,起来吧。”
又转头对围观的路人说:“都散了吧,别在这里堵着。”
这条路车来车往,因为这一出闹剧,已经堵出去很远。
檀云把人牙子带到一边结清银两,孙木二人也把车牵去边上,道路这才通畅起来。
路旁正好有个茶摊,陈九筠要了两碗茶水,让母女两人坐下喝点水,缓和缓和情绪。
她一低头,看见条凳上溅上的泥点子,抽出手帕擦干净,才请祁暄坐下。
“要在此处耽搁一阵子了。”陈九筠低声说,“还请萧王勿怪。”
祁暄好脾气地道:“不要紧,今日本就是陪你,在哪里都无妨。”
她怔了怔,抬眼看向人来人往的大街,顿觉释然。
没错,他们本来就是出来秀恩爱的,这里这么多人,正是秀恩爱的好地方啊。
这样想着,她便捋顺裙摆,大大方方地挨着祁暄坐下。见母女二人脸色都没有那么难看了,才问:“霖娘,你家里是出了什么变故么?怎么舍得卖女儿?”
霖娘是绣月坊的巧匠,每月赚的银两不少,她男人是个举人,平日里在家温书,时不时上街帮人代写东西补贴家用,两人只有一个孩子,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夫妻两人十分恩爱,霖娘以前总来沉水居买省读香,读书的时候点上,幽香满室,清心明目。
却不知为何走到了这个地步。
提起伤心事,霖娘擦着眼泪,一时说不出来话。
女儿先前哭得双眸红肿,此时反倒平静下来,委屈地说:“爹爹不学好,在外面欠下赌债,还不上了,拿我抵债……”
霖娘忙道:“你爹爹也是叫人骗了。”
祁暄下意识地看了陈九筠一眼。
她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欠了赌债?”
霖娘哀声道:“孩子她爹也不知道怎么的被人骗去了赌场,一日便输了百两银子,把这些年攒下的家底都掏空了也没还上。催债的打上来,他是个书生,细皮嫩肉,经不住磋磨,昏了头,竟要把清乐卖去牙行!”
余清乐撇过头,咬着唇十分愤恨。
陈九筠凝视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祁暄便问:“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霖娘绞着手指,不太自信地说:“他跪下发了毒咒,说再也不赌了,这次就当……就当吃个教训,以后好好过日子。”
陈九筠闻言蓦地坐直了。
还没开口,就被祁暄在桌下抓住了手。
她皱眉看他。
祁暄面色平静如常,说:“那你可得把他看紧一些,这东西,有瘾的。”
霖娘忙不迭地点头:“我晓得的,以后也不需他出门卖字了,整日只在书房读书,再不轻易出来了。”
说完,霖娘又再三保证,一定会尽快把钱还上,便带着女儿走了。
两人走后,陈九筠挣开祁暄的手:“萧王殿下为何拦我?”
“我知道你要劝她什么。”他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淡淡地说,“她不会听的。”
她还信自己的丈夫。
陈九筠烦躁抿唇。
道理她也知道,那毕竟是霖娘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枕边人,哪怕只是出于情谊,霖娘也不会放弃他。
即便她清楚地知道前方就是深渊,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霖娘往下滑。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令人烦躁。
赌狗不是不能改过自新,但直接将素日疼爱的女儿发卖出去的赌狗,一定不会改过自新。
家人在他心里的分量,不够把他拽出漩涡。
“九筠真是心善之人。”祁暄笑了笑,说,“几面之缘,你却如此为她着急。”
“不。”陈九筠矢口否认,“我不是什么心善,我只是……”
她顿了顿,狐疑地看向祁暄:“萧王殿下,你应该不喜欢赌吧?”
所谓纨绔子弟,斗鸡斗狗斗蟋蟀,赌馆花楼酒庄子。这位既然经常出入烟花之地,难保没沾上点好赌的习气。
“玩过两次,没什么意思。”祁暄拨弄着那把描金折扇,笑吟吟地道,“好赌的都是贪财之人,我太有钱了,赌坊里那点金银在我眼中,不过是粪土罢了。”
这个逻辑,还真没什么问题。
就是听了心里直冒火气。
陈九筠迟疑片刻,解释道:“我幼时有个玩伴,聪颖好学,十分厉害,她的父亲就是一个赌鬼。那时她也如霖娘一般,愿意相信父亲的悔过,愿意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她就这样挣扎了许多年,被敲骨吸髓,利用干净,最终不堪重负自尽而亡。”
她是个勤劳机敏的姑娘,她尝试了所有能走的路,也尝试着摆脱那个不断给她债务加码的人,但已经太迟了,无数座山压在她身上挣脱不掉,最终能选择的只有一条路。
身死债消。
“我这样着急,算不上心善,只是不愿意看人步她的后尘。”
祁暄微微偏头。
梁隋立即附耳过来。
“找人盯着。”
梁隋领命而去。
“没关系,就让她去相信他。”他气定神闲,十分自信,“以你我如今的权势,护着她撞几次南墙又如何?”
陈九筠怔了怔,忽而失笑。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她能做到的事,比以前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