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夜色里蔓延。
沉水山庄的门匾下空无一人,只有四支羽箭扎在地上,影子被暗昧的灯光拉得细长。
常怀韬蹲在门墙下,脸上仍有未散的惊惧。
陈九筠把他嘴里的破布条抠出来:“这也是你们的安排?”
他使劲摇头:“不是!绝对不是!”
“你问他也没用。”祁暄托腮拧眉,“他这样的,接触不到计划的全貌。”
常怀韬愤怒,但又不敢对他发火,低着头蠕动了几下嘴唇泄愤。
陈九筠学着祁暄的样子托腮思考:“露头就秒,怎么办啊?”
“很明显,外面的人在阻止我们出去,他们应该是想拖延时间?”
“就为了这点事,至于吗?”陈九筠腿要蹲麻了,她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抬眼看着院墙,“不如我们从侧面翻出去?那边黑,他们应该看不见。”
祁暄想了想,摇头道:“庄子只有一条路,即使从侧面翻也要回到官道上去,外面至少有两个弓箭手,路上还不清楚有没有设伏堵截,不能赌。”
陈九筠闻言干脆坐到地上:“既然如此,就不出去了,他们不就是想让你错过宴席吗?我们就在这里待一两个时辰又如何?”
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三个人只能席地而坐等待起来。
有常怀韬在,祁暄和陈九筠也不方便说话,只能百无聊赖地玩起成语接龙。
但,只要两个人都存心搞事,那么成语接龙的最终走向必然是——
“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
……
一直低头不语的常怀韬忍不住中止这场循环:“为人师表。”
陈九筠:“表里山河。”
祁暄:“何所不为。”
陈九筠:“为所欲为。”
常怀韬:“……”
够了,他想回家。
嗖——
一丛火光划破三人头顶的夜空,砸在照壁上,携着一团烈火滚落下来。
三人齐刷刷地看去,俱是一怔。
那仍是一支箭,箭尾绑着一团簇簇燃烧的火,将照壁熏出一条黑烟。
愣神的功夫,又有更多的火光穿越院墙,砸入草木堆,钉进廊柱里,在漆黑的山庄里点起一团团温暖的亮色。
常怀韬手脚冰凉:“他们要把我们烧死……”
这一定不是太子的手笔。
祁暄很确信,即便太子用眼神凌迟他一万次,也不会真的撕破脸面对他下杀手。
但不是太子又会是谁呢?
今天陈九筠和他来这里本就是被人设计,若有人能提早安排杀手,这个人一定也很清楚太子的计划。
祁暄脑中闪过数个名字,又一一否去,正思索间,他朝另外两人瞥去一眼。
不期然对上了一根木棍。
他猛地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
陈九筠讪讪放下棍子,眼神还颇为遗憾。
祁暄视线一落,常怀韬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上陷入沉眠。
“……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办法,跟我来吧。”陈九筠丢了棍子,转头向庄子深处走去。
祁暄急忙跟上。
两人在草木之间飞快穿行,随着火箭越来越多,陈九筠脚步也越来越快,然后蓦地扎进一座小屋,反手甩上了门。
祁暄慢她一步,差点撞在门板上,他听见里面传来翻找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向后退开。
从周围的布设来看,这里是一处堆放杂物的柴房,门外随意散落着各种或完整或破损的工具,看上去很久没有打理过了。
这样的地方,会存放着什么东西?
没有等太久,陈九筠打开门,吃力地搬着一小箱东西出来。
她将那箱东西放在地上,里面传来沉闷的碰撞声。
借着月色,祁暄看清了里面一根根整齐排列的东西。
饶是镇定如他,也忍不住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箱手榴弹。
*
弓箭手蹲在高树上,可以将山庄的情形尽收眼底。
这处山庄构造十分奇怪,前部没有什么引火物,只有花圃分隔出的晒场,他们两人点了半天,只零散点着了花圃里的植物。深处倒是有不少楼阁的影子,但距离太远,弓箭上还带着浸油的棉絮,射程远远不够。
“别发呆了,加快动作吧。”同伴在另一棵树上冲他喊,“多放点火,迟早能烧到后面去。”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弓箭手皱眉道,“里面都着火了,那三个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不会从别的地方跑了吧?”
“无所谓,把庄子烧了就够了。”同伴看得很开,“你还真指望在这里杀了萧王?”
“那倒没有,我就是想不通……”
轰!
火光与巨响撕裂夜幕,尘烟翻卷而起,顷刻间遮天蔽日。弓箭手看见同伴的嘴在不断开合,但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看见更多的火光与烟尘在身边炸开。
这是……火炮?
大地剧烈震颤,膨胀的热气横冲直撞,在弓箭手做出反应之前,脚下骤然失衡,高树拦腰截断,带着他狠狠砸进灌木丛里。
“咳!咳咳……”
烟尘弥漫,弓箭手什么也看不清,他顾不上去查看同伴的状况,也顾不上检查自己断了几根骨头,只是手脚并用地向林子里爬去。
忽然间肩头一痛,一股阻力拖住了他逃离的步伐。
弓箭手艰难回头,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逆着火光,手持一柄长枪,枪尖正扎在他的肩头。
爆炸带来的失聪逐渐恢复,他慢慢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派你来的?老实交代,免你一死。”
弓箭手无声地笑了笑,用最后的力气咬破口中的毒囊——
“喂!”
陈九筠察觉不对,立刻去掐他的颌骨,却仍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瞳孔逐渐散大。
她皱了皱眉,只能动手在他身上翻找,看有没有什么能表明身份的东西。
但很可惜,这人从衣着到饰物再到使用的弓箭都找不到任何印记,周围光线又太昏暗,即便有小的纹饰也难以看清。
“自杀了,身上没有特别的东西。”
“我这里也是。”
“只能等天亮让仵作仔细勘验了。”
祁暄直起身来,面色有些凝重。
不论是从火箭的密度和轨迹分析,还是从面前的两具尸体来看,埋伏在山庄外的都只有两个弓箭手。
两个人就想杀他和陈九筠,实在是痴人说梦。
所以杀人只是顺带,更重要的还是将他们拖在这里。
但常怀韬他们的目的,在祁暄抵达沉水山庄的那一刻就已经达成了,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唯一的解释,是此刻京城还起了别的变数。
庄子门口的地面被炸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马也被爆炸声惊到,挣脱绳子不知所终。
祁暄拿着仅剩的两枚手榴弹,感慨道:“这东西要是用在战场上,也不必费心思和谈了。”
陈九筠拎起裙摆往庄子里走:“想多了,做着玩的,就这几个。”
“没量产点?”
“量产得多少火药。”陈九筠白他一眼,“你以为锦衣卫的缇骑是吃素的?”
“锦衣卫?”祁暄接过她递来的铁锹,笑道,“你不是有锦衣卫的门路吗?”
“你说徐文星?他算什么门路,不可能帮我遮掩的。”陈九筠指了指前面的花圃,“行了,抓紧时间,我们把隔火带弄出来,然后赶紧回京城。”
“马都没有,怎么回?”
陈九筠抱臂:“我这庄子是用来批量制香的,每日都要运料,别说马了,骡子都有。”
祁暄再无二话,拎着铁锹就朝花圃去了。
两人简单地清理出一道隔火带,便去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将常怀韬丢上马背,策马向城中赶去。
京城繁华,大呈为彰显国力,夜晚不闭城门,也准许开设夜市。此时还不到宵禁时间,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远远地奔驰在官道上,就能看见城池内的灯光上冲云霄。
然而随着距离不断拉近,两人都看见滚滚黑烟自东城升起,被夜风吹得倾斜。
祁暄心中一沉:“是登临楼的方向。”
陈九筠心里也感觉不妙,但仍旧冷静道:“现在正是东城兵马司巡逻最密集的时候,登临楼侧也挨着水井,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起火最怕在后半夜人都睡着了的时候,此时不论是登临楼内还是外面的街道都人来人往,即便不能及时扑灭,也不会造成太多伤亡。
祁暄点头,不祥的预感却越发浓郁。
两人赶到时,火势确实已经被扑灭了。
登临楼烧得几乎只剩个架子,还在往外冒着缕缕青烟。
楼前看热闹的人群自动让出一片空地,地上坐着几十个烟熏火燎的伙计和客人,口中哀哀呼痛,几个临时被调来的医官在人群中穿梭,一切乱中有序。
梁隋本来在帮着调度,一看见两人便迎了上来:“随我来。”
陈九筠和祁暄跟着他绕到登临楼后的院子。
院子里擎着炬火,明如白昼,甫一踏入院子,十余具整齐码放的焦黑尸体,便清晰地呈现在两人眼前。
梁隋扑通一声跪下,脸色惨白:“主子,十位使臣,都遇害了。”
陈九筠惊得心跳都停了两拍。
她抬眼去看祁暄,发现他也是脸色灰白,眼神却仍在地上的死伤者之间逡巡。
是的,这里不止有死者,还有伤者。
他们的情况比外面的人要严重得多,都失去了意识躺在地上,老太医正在挨个检查。
祁暄沉默地看了两圈,视线定在一个穿锦衣的身影上:“打桶水。”
梁隋马上爬起来去弄水。
此人身上没有烧伤,只是被烟熏黑了脸,不知为何仍在昏迷。
祁暄接过水桶,直接倒在他脸上。
昏迷中的锦衣男人被冷水激得一抖,猛然清醒过来,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四周。
“萧王殿下?”话一出口,嘶哑的嗓音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郑大人。”祁暄的声音冰冷更胜于井水,“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就看接下来你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