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后殿。
“孤什么时候让你去插手筵请使臣的事了!”
郑大人前日挨了板子,今天才堪堪能下地走路,跪下来便脸色苍白,冷汗簌簌。太子到底是顾忌着他的伤势,暴怒的一脚才没真落在他身上。
谭竑本来一直安静地看着,见太子动了真怒,便上前拨开他,将郑大人扶起来:“伤势未愈,就不请你坐了,站着说吧。”
郑大人低声道谢,眼神还瞄着太子。
太子早叉着腰转过身去,端起冷茶猛灌两口压火。
“郑大人。”
谭竑一声唤回郑大人的注意,将锦帕递给他:“先前,太子殿下吩咐的,是让你给萧王使一点小绊子,对么?”
郑大人小心地接过锦帕,握在手里没敢动作,谨慎道:“是。”
“使一点小绊子,怎么就将自己搭进去了?”谭竑神情淡淡的,尾音还勾起一点笑意,口吻十分温和。
郑大人眼瞳颤动,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太子斜过来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被谭竑目光一扫,又闭上嘴,转回去继续喝茶。
“你的计划,除了常家的二公子,可有透给其他人?”
“我……”郑大人攥紧了锦帕,仔细回忆一切的始末,神色却越来越迷茫,“我最开始,是只想使一点绊子的,所以提前买通了会同馆的人,给使臣添点堵……”
但是他总觉得还不够,就在他思考怎么做能在太子面前邀功的时候……
有人给了他一个提议。
去摆萧王一道,挫挫定王一党的锐气。
那人将提议讲得美妙无比,太子的青眼、萧王的挫败都在他眼前一一展开,让他一下就起了胆气。
那个人是谁来着……
“我想起来了。”郑大人眼中迷雾尽去,清明无比,“此计是我府上一个杂役提出来的,除了我和常青君,只有他知道所有计划!”
“杂役?”太子瞪大了眼。
饶是谭竑也忍不住愣了愣。
“他虽然是买来的杂役,但肚子里颇有些文墨,在我书房里当值两个月,时不时便能冒出些见解……”
可笑他当时还以为捡到了宝,打算等这次事成,就将那人收为义子,如今回望过去,才惊觉自己一步步迈入了贼人的陷阱。
郑大人咬牙跪下:“下官这就回去将他拿下审问!”
谭竑目光微动:“我的人与你同去。”
*
“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①
琴声泠泠如涧,歌女声线华美,极富技巧,使得酒楼内的客人都下意识放低了交谈的声量,分出一只耳朵去听那温柔悱恻的乐声。
二楼挑空的栏杆旁,用屏风隔出一个个小空间,既隔绝了左右的视线,又保留了望向一楼舞台的视野,十分得客人欢心。
徐文悦倚在圈椅上,一手慵懒地撑着下巴,一边垂眸看着舞台中的歌女,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
“唱得真好,比之玉烟姑娘也只差一筹。”
陈九筠本来百无聊赖地拨弄茶盏,时不时转头看一眼外面越来越浓的夜色。听见这句话,她手上一顿,终于将目光定在徐文悦身上:“嗯?玉烟姑娘?”
徐文悦看她一眼,忽然叫了一声:“哎呀,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
“说什么?”陈九筠端起已经温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你知道吗?前天晚上我哥把玉烟姑娘带回家了,她现在就住我哥院里。”
陈九筠一下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徐文悦过来给她拍背,继续说:“他从来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而且也没说给玉烟姑娘安排个什么身份。我娘急死了,每天都胡思乱想,今天还让我劝劝他呢。”
陈九筠好不容易顺上来气了,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看见徐文悦又递来水,赶忙推开:“你没问过他吗?他怎么想的?”
“问了啊,他让我别管。”徐文悦摊手,“我看他是动了真心了。”
陈九筠听着没有说话,表情却有几分古怪。
那天在登临楼一见,她总觉得徐文星对玉烟姑娘存了一分审视,不像是有意。
今日是陈九筠喊徐文悦出来闲消遣的,本也没有什么正事。两人又听了会儿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徐文悦的婢女来报,说萧王来了,两人便携手离开。
穿过屏风隔出来的走廊,准备踏上楼梯时,有两人刚自楼梯上来,对视一眼,都微微怔了下。
“霍将军。”陈九筠福身行礼,目光不经意地同他身后的裴行对上,又各自错开。
再一看身旁的徐文悦,脸颊已经飞上一抹薄红,声音也柔婉不少,一点不见刚才讲八卦的飞扬自在。
霍将军点头:“你父兄可有书信回来?”
“多谢将军挂念,刚回来一封,说一切都好。”陈九筠笑了笑,不欲于霍将军多客套,抬眸睨向裴行,“裴千户怎么不正眼看我?”
“……”裴行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陈九筠好似看不懂她的意思,无辜道:“这般不待见我?”
裴行咬牙:“你确实不招人待见。”
徐文悦本来还惊异不解地看着两人搭话,闻言大怒:“你说什么呢?!”
陈九筠挽住她的胳膊,安抚地拍了拍:“没事,我同裴千户之间,确实有些误会。”
“那他也不能这样说啊!”
霍将军也有几分讶异:“裴行才来京没几天,想不到已经与萧王妃结识了。”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裴千户,你我之间的误会,可要仔细查证,莫要冤枉了好人。”
裴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会的。”
“那就不多叨扰了。”陈九筠再度福身,挽着徐文悦离开。
走出那两人的视野,陈九筠笑着问:“还欣赏他吗?”
徐文悦鼓了鼓脸颊:“不欣赏了。”
“你不问问我是什么误会?”
“你想说自然会说……而且,就算有误会,也一定是他太愚钝,没理解你的好意。”
陈九筠失笑,搂住她用力蹭了蹭:“文悦,你真好。”
徐文悦抬起下巴,像个骄傲的孔雀:“那是自然。”
萧王府和徐府的马车都停在酒楼门口。
陈九筠先将徐文悦送上了马车,再转过身来看向祁暄。
他安静地站在酒楼灯火之间等她,没有什么表情,目光飘渺悠远。
陈九筠多看了一眼,才走到他面前:“府中可好?”
“悉如往常。”
鱼没咬钩。
陈九筠失望地垂了垂眼。
白日里热,天黑下来就冷了,夜风一吹,单薄的衣服下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祁暄看她瑟缩了一下,从马车里拿出披风罩在她身上。
他靠得很近,低着头帮她系腰间的带子,声音轻轻地化在风里:“有人盯梢。”
陈九筠低语:“知道。”
柔软的衣带在祁暄指尖盘绕,打成一个漂亮规整的蝴蝶结。
他退后欣赏了下,满意道:“散散步?”
陈九筠正有此意。
两人肩并肩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
“聊点什么吧,不然太假了。”
“九筠有什么想聊的吗?”祁暄偏头看她一眼,笑道,“聊你是怎么弄出□□的?”
出乎意料,陈九筠回答得十分干脆:“不就是□□?硝酸硫酸那帮炼丹的很容易搞出来,甘油从植物油里也能提炼,最多纯度不行。”
答完以后,也不等祁暄消化,又迅速切入下一个话题:“你怎么穿越的?”
祁暄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你真会找话题……”
他步子一停,从卖首饰的小摊上拿起一支做工精致的螺钿发簪,往陈九筠头上比划了下,示意孙木结账。
“我现在还不想提那时的事。”他将发簪放在陈九筠手心,眨着眼求道,“换个问题吧?”
陈九筠将发簪收入袖中,无奈道:“那行吧,你欠我一个答案。”
祁暄霎时笑逐颜开,拉着她的手十指相扣:“这里人多,还是不说那些,来做点正常夫妻该做的事吧。”
“比如?”
什么算是正常夫妻该做的?
祁暄抬起头张望一圈,忽然眼睛一亮,问她:“吃小馄饨吗?”
很快陈九筠就完全理解了。
就是谈恋爱嘛。
这里吃吃,那里喝喝,遇到卖小玩意的摊子就凑上去看看,时不时凑在一起小声吐槽一下东西太贵了,路人很奇怪之类的。
陈九筠太熟了。
一个时辰后,陈九筠举着糖葫芦躲开祁暄:“要吃你自己买一串。”
“你又不爱吃,分我两颗怎么了。”
“不行,我就喜欢吃独食。”陈九筠以糖葫芦代剑,指着祁暄,“别过来,蹭你一身的糖。”
祁暄无语,嘀咕了一句什么,模模糊糊的,陈九筠没听清。
“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哪能啊,我说王妃英明神武,手举一串糖葫芦就能威震四方。”
祁暄吹着彩虹屁,逮了个空档欺身而上,连她的手带糖葫芦签子一起握住,将人拉到怀中,低声提醒:“别离我太远。”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窄巷,巷子里没有灯笼,只有两端被街市的灯光照亮。
而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孙木,此时也已经不见了。
两人似乎对危险毫无所觉,嬉笑吵闹着,磨磨蹭蹭地穿过了窄巷。
重新站在街市明亮的灯光之下,陈九筠咬了口山楂,摇头道:“不咬钩啊,还钓吗?”
时间不早了,夜市都要歇了。
祁暄扶额:“罢了,直接动手吧。”
在城里闲逛两小时毫无收获,祁暄一句话,不到一刻钟,三人就在暗巷里堵到了尾随者。
孙木上来就先搜身,卸了他一身兵器,而随着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眼熟,三人都沉默了。
祁暄捡起地上的木牌,面无表情地念:“锦衣卫校尉?”
尾随者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陈九筠缓缓闭上眼。
好好好,一晚上白忙。
*
中宵时分,徐文星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
这个时候,府里已经没什么灯光了,但这处院落的厅堂门口,还有一盏灯烛为他而留。
徐文星走近了那盏灯。
玉烟坐在方桌边,撑着脑袋睡着了。
柔和的暖光描摹出她清丽的五官,清醒时她总是显得柔怯而戒备,此时睡着了,眉眼放松下来,像一只漂亮的猫。多看两眼,便像被猫尾巴扫到,轻柔温暖,泛起微微的痒意。
小扇一样的睫羽颤了颤,含着几分迷蒙的水光睁开眼眸,玉烟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般跳起来:“徐大人,您回来了。”
“我说过,不必等我。”
徐文星的语气生硬,玉烟抿了抿唇,不知所措地看着地砖:“大人收留我,照拂我,我想……至少为大人做些小事。”
“……”徐文星沉默一阵,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玉烟福身一礼,低头走开了。
徐文星孤身一人在那盏灯前站了许久,才吹灭烛火,披着一身月色回到书房。
拉开房门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
房前的浮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