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界,神殿的背面。
全都想起来了——
他曾在此与岁岁重逢,曾在此丢失心脏,亦曾在此“重获新生”。
至于代价,无非是濒临死亡的彻骨寒意。
那个时候,噬幽离手而去,心脏任人捏碎,紧接着身体直坠寒潭,冰锋利刃割裂骨血。
当无尽黑暗欺身倾覆,意识被瓦解,他真以为要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真正的绝望,是失去一切的麻木。
无法言语,只能空洞看着自己落入深渊再被吞噬。
而始作俑者,只是轻而易举地、面无波澜地一次次将他杀死,一次次给予绝望,最多就是冷然说着:他是个肮脏东西,更不该存于这世间。
肮脏东西?不该存于这世间?
可明明曾有人好像说过:他是宝贝,他的存在很有意义……
那曾说这话的人呢?为什么迟迟不出现?又为什么不再救他一次?
还是说从始至终不过是他的臆想?
无暇思考,终于长眠、终于死亡。
连那人的模样都时而变得模糊不清。
而他——
尸体会被泡发胀大再逐渐腐烂掉的吧……
呵,倒真成了一团肮脏东西。
也是,这就是他啊。
可为什么会想哭呢。
曾拥有要比未曾拥有残忍多了。
如果没被肯定过就好了。
野兽口是心非说着自己是团肮脏烂肉,不如说更像在刻意遗忘曾被爱温暖的事实。
他以为他总该是恨她的。
恨她施予爱意、恨她弃之不顾。
包括再次重逢抱住那具温暖身躯,先想的也是:让她沉沦黑暗,捏碎再吞掉,最好能堕落得和他一样肮脏。
美丽的蝴蝶就该跌入泥潭、沾满污浊,再也飞不起来。
那时他看不清,更弄不懂。
只觉得这种情绪更多出于恨,或者说一定是恨大于爱的。
后来才明白,不过是想她想得太痛苦,被执念所控而折磨到不成人样了。
不然为什么,脑子里全装的她。
他想她。
无端地想她,疯狂地想她,没心了、要死了,也还是想她。
五脏六腑、血液呼吸,渗透到意识灵魂,这些载体的每一寸都在努力替他记住她。
死亡尽头的最后一刻,周遭黑暗模糊,可她的眼睛、嘴唇、笑容、声音、名字,甚至连那颗小小的痣都是如此清晰。
恨一个人该是这样吗?
好荒谬。
但倘若把恨换成爱呢?
或者说爱恨早不重要了,当她占据他所有,爱恨就失去边界了。
就像周遭潭水,紧紧缠着他,本以为的最后一击,却是救命良药。
伤痕在愈合,躁动被抚平,枯竭的身体尤沐灵泉、重获新生。
他所爱的,像是岁岁才独有的。
与此同时,诸多记忆闪回,他窥见了秩序之外的东西,和岁岁之间,有关因果、有关宿命、有关结局……时间循环,纠缠不休。
以及那位能掌控一切的神。
神之下的他还那真是糟透了啊,就仿若有天大的仇一样,除了这幅好皮囊,余下的全是诅咒,生怕他哪日会过得好。
而岁岁就不同了,神集齐了所有祝愿,将世间一切美好全给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
同是祂创造的,却要天差地别,如此便算了,还要展开一场所谓的攻略游戏来玩弄他的情感?
如此傲慢,真当他是玩物吗?
好啊!好得很!
既然躲不过,那他就奉陪到底!
所以在开始他故意抬高好感又留一线,态度暧昧叫人捉摸不清,毕竟一个合格的骗子要先骗过自己。
他要赢,更要她沦陷。
却不想博弈中棋逢对手,争夺主权的过程里也丧失主权。
努力了半天终于成为了她的“玩物”,输得落花流水,什么都不剩。
但其实他该知道的,这是场死局,他不可能赢,从决定加入这场爱情游戏并以让她沦陷为目标起,他就已经输了。
所谓骗人的99好感也从来是真,囊括了他所有爱恨,只是因为不甘心而自欺欺人,才说着什么要先骗过自己。
至于那剩下的1点好感,是一个信徒在祈祷,祈祷女神能给他一点垂怜。
好在,他终于得到了。也就是说,那一点好感不是他加给岁岁的,而是岁岁给予他的。
所以输了又如何,有岁岁就够了。
能被她玩弄,那是荣幸,他甘之如饴。
不如说要感谢岁岁所赠予的,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也让他明白,那不算什么美好祝愿,而是和他一样的诅咒。
神制定的规则下,大家皆为棋子,无非是优先级不同罢了。
显而易见,对神来说,岁岁就是那枚优先级最高、最好用的棋子。
她不在他对立面,更不在神那边。
从始至终他们都是同类,若想挣脱棋子身份,唯有跳出神制定的规则推翻祂棋盘,才能创造出属于他们想要的HE。
作为她的同类更是她的爱人,他必当同归、倾尽所有鼎力相助。
至于洛寻那家伙——
方才光想着与岁岁的一切,到真一时忘了。
他不恨洛寻。
恨?洛寻还配不上他去恨。
更多只是觉得碍眼,或许该说厌恶?又或许该说那全都源自恐惧?
恐惧他夺走他的一切,尤其和岁岁有关的任何。
至少在过去是这样的。
现在嘛,早就不怕了。
岁岁给的爱,足够让他直面一切。
江熠把玩起噬幽剑,对着曾让他恐惧的洛寻,坦然又随性,再没了从前的失控。
“来吧,打一架?还是说再杀我一次啊?”
“……”
戏谑嘲讽的态度果不其然换来了对面人的漠然置之。
洛寻立在原地没有言语,只是安静收回长霁,冷若冰霜。
又是这副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脸,眼神轻蔑、漠视一切,看着就让人来气。
放过去早怒而提剑杀他了,现在竟真觉得有些可怜。
呵。
败犬一只,不,连给岁岁当狗的资格都没有。
洛寻:“……”
洛寻蹙眉,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你那是什么表情。”
江熠笑吟吟,甚至有些春风得意:“自然是看一个孤寡老人的表情咯,真是可怜呢~。”
洛寻眉头更紧了些:“……”
江熠见状更得意了,跃跃欲试颠了颠剑,语气轻飘飘:“怎么?生气了啊,是不是已经在想该怎么杀我了?还是说要再掏一次我的心脏?”
洛寻拒绝与江熠交流,权当他在狗吠。
直到颜岁岁从天而降,冰山才开始消融,下意识的习惯让他想去接她,僵住的身躯又在告诉他少女早不属于他。
或许该说,从未属于过他,从头到尾都是他非要强求、非要介入。
正如现在,其实本就不需要他……
令人不快的玄色飞身而过,先一步将少女揽入怀中,成对的流苏耳坠交织摇晃,暗自宣誓起归属和主权。
很相配,不是吗?
就算不愿承认,站在那里的也不会是他。
洛寻遥遥望着那双男女,眼眸中的一潭苍蓝终沉于死寂。
一个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置喙呢?连生出妄念都算贪婪。
……
颜岁岁穿梭时空而来,未料到这次落点竟在无形之界。而情况尚未明了就被江熠稳稳接住,灼热的蔷薇香下隐隐藏着脉搏跳动的频率。此刻,她的爱人就在眼前,完整真切,正如左耳处的流苏,实实在在。
其实她也觉得上个拥抱实在太短,于是加深程度来延续思念。
江熠让她埋在怀中,眷恋地轻嗅起发丝,一如既往般黏人:“岁岁,好想你。”
颜岁岁被他弄得有些痒,咯咯笑起来:“真是黏人精。”
江熠将她按得更紧:“你不是早知道了吗?如果可以,我会时时刻刻黏着你的。”
颜岁岁调侃他:“你要做我的挂件吗?”
江熠漫不经心下藏着认真:“好啊,那你可不能嫌我烦。”
颜岁岁明显感觉怀抱又深了些,人都要陷进去,过于灼热的窒息感让她下意识抬头拉远距离:“停停停!我要呼吸不过来了……”而也就在这个瞬间,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她望见了洛寻。
没了之前的杀戮锋芒,比初见时更寒冷孤寂。
隔绝了一个世界,怅然若失,如鲠在喉。
她不会再走向他,甚至不该为此而难过。
出乎意料也不算出乎意料的,江熠松开了颜岁岁。
他信任她,全都交给她,不再只是惧怕。
颜岁岁没动身,立在原地道:“师尊。是你吗?你,认出我了。”
洛寻也没动,只是应声:“嗯,早在上次,我的意识也跟着回拢。”
颜岁岁问:“所以你其实同我们一起回到了过去,参与了每一次。”
洛寻道:“算是吧,毕竟我也是因果中的一环。”
颜岁岁:“……”
他面无波澜,语调也是,叫人看不透心思。而她,多日不见竟觉遥远,于是只剩无语凝噎。
或许说不知如何面对。
洛寻是她的师尊,曾最亲近的人,总无条件给予她一切。可洛寻也切切实实用极端方式伤害了她的爱人,理由又偏生出自她。
所以因果逐渐被解开,但记忆存在,她便没理由去指责洛寻,更没立场替江熠原谅。
除非他二人之间亲自和解了却恩怨。
但就目前情况而言可能性几乎为零。
恰巧在局中的当事人便更尴尬了,偏向哪边都少不了要挨一巴掌,站中间那更是降龙十八掌……
虽不合时宜,但真的很想说一句:她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啊……
洛寻一眼就看透了颜岁岁的窘迫,抛却那些不该有的杂念,若无其事道:“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仅凭你们的力量还不够,这次,我也会加入。”
“我们不需要你。”未等颜岁岁开口,江熠便先一步拒绝。
开什么玩笑?和他合作只会拉低胜率。
“闭嘴,我同你说了吗?”洛寻眉头紧锁,强忍着厌恶冷冷开口,“我能接触到这世界的核心,你能吗?你是想让岁岁输吗?还是想让时间再循环一次?有你这样不顾大局的人在,我真为此而感到悲哀。”
江熠:“……”
江熠阴阳怪气模仿起洛寻:“我真为此而感到悲哀~——”他额角青筋凸起,继续嘲讽,“呵,就你顾大局,说的好像成功过一样,除了杀我,你还会做什么?好啊,既然上赶着送死,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好了。”
洛寻不语,只是用一种极度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江熠真的很想继续刺他,但又因在颜岁岁面前不想显得太过幼稚,从而一边黑着脸不语一边想着岁岁选的是他而不是洛寻。
洛寻亦不再理会江熠,缓步向颜岁岁走去,面对面一臂、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
终于不再犹豫:“岁岁,快结束了。我知道关于结局你自有定夺,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相信你,便不多交代了。只想说一句——无论如何,你都不是孤身一人,而我,永远会是你的师尊。”
所有眷恋和记忆凝固于苍蓝色深海中,它们沉入底端,化作养料浇灌,漩涡中雾鸢正盛开。
花期:永恒。
“要幸福,岁岁。”
“……”
缥缈破碎的声音传入脑海,恍惚间颜岁岁好像在深海中捕捉到了那株缠着情愫的“雾鸢”,而就在她试图探清时,“雾鸢”的主人却先一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耀眼夺目的“红蔷薇”。
他遮挡住所有,痴缠地黏上来。
“别看他,看我。”
“幸福这种东西,不需要他说,你也会得到。”
“我在呢。”
“岁岁,我在呢。”
“以后的时光你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