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尘落了几滴泪,脑袋中的混沌像是被洗刷掉,现在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明朗。
沈铭瑞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装作一副对不起他的模样,故意来恶意自己么?
为什么要变小接近自己?难不成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沈铭瑞想要的东西?
他除了一条烂命,法器、宝剑、家世、财宝什么都没有了。
薛晓尘望入他的湿润的眼眸,无声问,沈铭瑞,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铭瑞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喃喃道,“...”
薛晓尘耳边鸣叫,根本听不到沈铭瑞的说话声,盯着自己的手,默默将自己的手往下移。直到碰到沈铭瑞脖子上的发紫的勒痕。
对了...他要杀了沈铭瑞。
可他一凡人之躯,女鬼的灵力用完后,对他的所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要取这人的项上人头,可以说是无稽之谈。
沈铭瑞的目的暂且不管,反正他烂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想办法,杀了他。
薛晓尘拂过沈铭瑞的脖子,停顿两秒,将手放下,“沈铭瑞。”
蚂蚁再小也能撼树。
“你过来。”
可是他还是不开心。
薛晓尘咬破了大拇指,在沈铭瑞愣住的空隙中,将自己的血液滴在他的额头上,果然这人额头露出了鲜红的海棠花红钿。
三瓣海棠。
他迅速用血液描绘出契约内容,红钿绽放出光芒,薛晓尘的精神顺着血液汇入沈铭瑞的识海中。
修士对凶性难训的猛兽,设下禁制,宝物拘束,滴血认主,将之驱使。
倏地,猛地暗淡,血液蒸发,红钿消失。
薛晓尘淡漠地看着手上的伤口,失败了。
在光芒结束后,沈铭瑞一摸额头,手指沾到血渍,他抹到嘴角,“你想对我滴血认主?”
这一抹,嘴唇变得如曼陀罗般妖艳,脖子上的伤痕和胸口的血渍又有种破败之感。
“我不是没有理智的怪物,薛晓尘。”
沈铭瑞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二话不说开始运气辅助他吸收。
薛晓尘坐在原地,冷冷地想,谁说不是呢?疯子。
*
隔天,薛晓尘推开门,又见到沈铭瑞扮成谢思君的模样,认认真真地洒扫庭院。
这人变小孩上瘾了么?
被认出来后,沈铭瑞也不装了,穿着的衣服是工工整整完好的白袍,远远看,还以为是哪家小公子。
今天要去阿花家拿原本属于谢思君的新衣服,虽然...目前看起来并不需要了。
薛晓尘打开栅栏门,回头一看,小人儿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后面。
女鬼那点灵力全部都耗尽了,不然早就一个灵力冲击砸他胸口上。
还没进阿花的屋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已然飘来,薛晓尘心一咯噔,一种不详感油然而生。
他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进去,看到屋内的一幕,两眼一昏。
阿花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她的发髻松散,绑着头发的那块布摊开在地上,变得血迹斑斑。
一对狐狸耳朵被人割下,地上的血堪堪已然凝结,尸体冰冷。
如同有一把锤子在猛砸薛晓尘的脑袋,震得他振聋发聩,脑袋一片空白。
还是沈铭瑞缓缓靠近,蹲下,一只手覆盖在阿花的眼睛上,合上了她的眼睛。
沈铭瑞走近看才发现,她的颈部和面部出现瘀血点,再抬起她的下巴,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勒痕。
是勒死的。
沈铭瑞道,“像是厌恶妖族的人类,趁她不注意,从背后勒死了她。”
“她没有交恶的人。”薛晓尘喉咙嘶哑,“她前不久还跟我在一块……”
薛晓尘当时被女鬼入梦弄得心烦,然后阿花来到他的小院子,说睡不着,还说什么来着?
……“这两天总觉得心神不宁,老做噩梦,还遇到了一个行径奇异的老婆婆……”
……“我总觉得我被人监视着。我刚刚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感觉跟你们在一起,我就好受些。”
薛晓尘只感觉像是有人罩住了他的口鼻,胸口越来越闷,直到透不过气,强烈的痛苦像海水一样淹没了他。
为什么当初没有好好听她说话?!
为什么没有听到她的求救啊?
她被人勒住脖子无法呼吸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是不是死的时候还在盼望着他来救她?
他活着有什么用?什么人都保护不了!
“薛晓尘!”
一声声呼喊从虚空而来。
“薛晓尘!!!”
一只手像是从水中将他捞上来,他堪堪张开眼,对上的是沈铭瑞泛起红血丝的双眸。
“呼吸!”
沈铭瑞稍微松了松紧抓着他手臂的力,声音柔了一些。
薛晓尘苍白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地板上,喉咙中滚动出的愤怒的话语,渐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之声。
“她死的时候,是不是还在等我来救她……?”
*
沈铭瑞弯下腰,拥抱着蹲着的情绪崩溃的人,让那人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
那人情绪崩溃,全身无法自抑地抖动,骨骼肌肉紧绷,体内真气混乱。他只能让这人咬着他肩膀,将他手掌摊开,等着这遭过去。
“没事的,”沈铭瑞有点手足无措,“没事的。”
倏地,一阵灵光闪烁,薛晓尘背后的白线像有生命的枝丫一样开始抽长、伸展,在空中开始摇晃,紧接着它们开始有规律地进食,它们从根部吸收一团团金色的物体,运送到线尖端,白线吸收完成后,横向变得粗壮,纵向便开始抽长。
沈铭瑞皱着眉,只觉得这东西阴气太重,不知道是何物,生长于薛晓尘的背后,可以随时召唤出来,这次薛晓尘没有催动,而它却自己钻出来。
它从薛晓尘身上吸收了什么?
沈铭瑞带着这个疑问,握住了一根丝线,原本那根丝线会像耗子遇见猫一样缩起来,而这一次,它竟然不怕他了,只是从根部吸收的物体运送的速度变慢了。
以身体为土壤,无论生长出什么,身体必将衰败。
沈铭瑞试图掐断一根丝线,而这丝线,它细如发丝,却有着极强的韧性和强度,用手掐竟不断。他暗暗发动灵力,斩断一根丝线,薛晓尘却动了,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血。
沈铭瑞立刻收手,眉头紧皱,有点担忧地观察薛晓尘的状态。
薛晓尘吐了一口血后,倒是平静下来,泪水挂在脸上,整个人脱力般倒在沈铭瑞身上。
原本内心中汹涌的哀伤,如同大浪一轮一轮拍来,拍得他一艘小船东倒西歪找不到北。
慢慢的,原本滚烫汹涌的情绪,慢慢平息...平息,直到成了一滩死水。
薛晓尘冷静下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将沈铭瑞的肩膀咬出血来,这人还一声不吭,就跟小时候一样,像没有痛觉的臭木头。
他松开沈铭瑞,走到阿花尸体面前,
居高临下看着,如同看着一具与自己不相关的尸身,“人类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悄无声息地杀了她。阿花她有妖术,警惕性也没有那么弱。”
沈铭瑞被他的目光冷了一下,“你……”
薛晓尘道,“我只是很奇怪,他杀了她是为了什么?杀了她以后,又为什么要割下她一双耳朵?”
沈铭瑞似乎在想别的东西,一言不发。
“当初她说有个老婆婆监视着她,当初我想到的是那个纠缠我的女鬼,可是整个房间无一丝鬼气,而那个女鬼也并无杀心。”
薛晓尘轻笑一声,“无妨,管他是谁,他的命我收下了。”
他身后的白丝又开始攒动,这一次白丝疯狂缠着薛晓尘绕圈,紧紧缠着他的身体,迅速将他吞没,像一只由无数白丝形成的茧。
沈铭瑞站在白丝旋转聚起的风的边缘,变小的他,灵力也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他只有挡着脸才能在强风中勉强睁开眼睛,衣袂在耳边被风吹得作响。
这一切对沈铭瑞来说,实在是变化太快了,让他一时间脑袋空白。
下一刻,有金色的人形模样的东西从白茧走了出来,温暖的光芒降临在这个木屋中。
那金色人形看向沈铭瑞的神态,高高在上得如看蝼蚁一样。他长着跟薛晓尘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眼睛和眉毛是金色的,如同雕像一般冷冰冰。
他摊开手,一阵金光闪烁,屋内变了,墙角多了一个抱着腿的年轻女子鬼魂。
正是阿花。
鬼魂阿花是头抵着墙,背对着自己的尸体,似乎有点委屈。
人间和鬼界如同一面镜子的两端,互相隔着彼岸河,互不打扰。
鬼魂和灵魂就是镜子中的倒影,一左一右,一明一暗,一强一弱。
也就是说死了之后,生前力量越强大,死后力量越薄弱。
而死亡,则是打破了这面镜子。
鬼魂倘若没有执念、仇恨和足够强大的力量,在人间滞留七日后便会飞灰湮灭。
“阿花,你知道是谁杀了你么?”金色人形问。
鬼魂阿花抬起头,似乎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有点意外,她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凶手在哪么?”金色人形问。
阿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你带我去,我为你复仇。”金色人形道。
阿花摇了摇头,作出一个睡眠的手势。
“那好,你认识薛晓尘么?”金色人形道。
阿花眸中迷茫了一瞬,又清明起来,点了点头。
“薛晓尘去抓凶手了,你不想见到他吗?他说你有东西忘了给他。”
阿花散漫的视线又落在桌子上的白布上,那白布已经裁剪成布衣,虽然有点粗糙,但是缝上扣子就可以穿了。
鬼魂的魂体原本有点透明了,现在又变得暗淡起来,阿花的眸中也多了一抹色彩,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上的白衣,意思是‘带我去找他’,然后眼巴巴看着金色人形。
金色人形眉心终于放松了下来,伸出手,柔声道,“牵着我。”
阿花站起来,怯生生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走之前,她还回头望了一下白衣。
金色人形低声道,“放心,我会带着它一起走。”
阿花这才落了心,然后随他一块穿过白茧,一阵白光闪烁,两人原地消失。下一刻,凌乱的白丝从缠绕的茧上开始脱落、收缩,显露出其中人的本来面目。
薛晓尘两手交叠放在胸口,面色苍白,像是躺在棺材中的许久不见光日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