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尘睁开眼睛，一时间没有去看沈铭瑞的眼睛，只是默默地将白丝收了回去。

白丝生长于血肉，藏于骨骼中，每次白丝在体内攒动，薛晓尘不得不忍受如同密密麻麻的虫蚁在血肉中啃食的瘙痒感。

“薛晓尘，这白丝是什么东西？”

薛晓尘沉默着将白丝收好，将白衣叠好，放入锦囊袋中，头也不回地出门。

“——”沈铭瑞牵着他的手，固执不放，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啪得一声，薛晓尘打掉他的手，冷冷道。

“我们两个感情很好吗？你管这么多？”

……

两人离开村庄后一直是沉默不语，一前一后，薛晓尘在前面带路，沈铭瑞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阿花的鬼魂存放在白丝中，薛晓尘不用将她放出来，在心底就能与她对话。

对话方式是，找错了方向，体内的白丝就会涌动，抓心挠肝般痒；找对了方向，白丝与他就会平安无事。

只不过阿花的鬼魂越来越虚弱，七日后便会坠入鬼界，也就是说，他只有七天时间。

薛晓尘想了想，杀害阿花的凶手绝对不简单，悄无声息地就将她杀掉，实力绝不是他这个身体能匹敌的。

他需要沈铭瑞的帮助。

这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他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就好了。

捉到真凶后，找到机会，再除掉沈铭瑞。

*

结果越往前走，只见河塘干枯，炎炎赤日似火席卷在裂开的大地上，酷热的风吹动石子撞到了一具尸骸上。

所有的地方都是光秃秃的，整片的土黄色，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生机。

碰到的人无一不是脱骨而瘦的身躯，病态凹陷下的脸颊，他们看着衣冠整齐的两人，流露出贪婪似野兽般的目光。

沈铭瑞掏了半天，掏出了吃剩的窝窝头，丢给了他们。

他们如同恶狗扑食，一群人全部争抢那个馒头，一时间痛呼声、低喘声、嘶叫声交杂在一块。

没有挤进内圈的人，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冒精光凶狠如狼般盯着他们。

“他们知道我们身上有好处，会紧跟着我们不走。”薛晓尘道，“不该给他们的。”

沈铭瑞闻言，极浅的眼眸扫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果然，身后一直有飒飒声跟着他们，远远看过去，是一件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在行走。那些人面如骷髅，骨瘦如柴，在黄沙中，就像一只骷髅军团。

前方，有秃鹫在空中盘旋。

走近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孩深陷沙子中，眼睛都埋住了，只有嘴巴还在动。

“……”

沈铭瑞将他抱了出来，轻扫他脸上的沙尘。小孩被抱出后还是跟原来是一个模样，直挺挺地躺着，无神地看着天空。左眼眼眶中有蛆虫爬出，身上被啄食的没有几块好肉，肚子被叼开，满满的杂草露出，他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还在说什么。

沈铭瑞俯下身。

“……饿……”

沈铭瑞神情复杂，下一秒他躲过耳朵旁飞来的铁器，一看竟然是一把尖锐的鱼叉。

薛晓尘已经将躲在暗处的人抓了出来，摔在地上。那人也是面黄肌瘦，稍微比骷髅架子好一点，他有力气连滚带爬地往远处爬。

是以小孩作为诱饵，猎杀过路人为生。

“你怎么知道有人躲着？”

薛晓尘只是头疼地揉了揉头，“饥荒，不可能还有小孩活着，不是饿死了，就是……被人吃掉了。”

他顿了顿，不自然道，“走吧，马上就到了。”

空中徘徊的秃鹫不愿意放弃到嘴的美食，依旧不死心地在空中扑闪翅膀。它伸着脖子，发出了低沉、尖锐持久的嘶鸣声。远处的天边，竟有一群黑云压了过来。

一路上骷颅军团中的氛围其实已经到了紧张的地步，他们垂涎欲滴，眼神直勾勾地在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没有动手的原因，是对未知的胆怯——直到一把突如其来的鱼叉，砍断了他们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

他们开始躁动起来，开始晃动身子。

一群活死人眼冒精光，失了神智，步步紧逼，“杀了他们……”

薛晓尘与沈铭瑞背靠背，两人就像被一群山穷水尽的饿狼围着，薛晓尘将沙地中陷入的鱼叉拔了出来，用鱼叉猛得扬起一把沙。

前方的几个人猝不及防地蒙住了眼睛，惨叫一声。

“走！”

沈铭瑞直接抓起他的手臂，“怕什么？一堆恶民而已。”

薛晓尘看着抓着自己的手臂的那人，不知道何时，他又变成了长大的样子，神情淡淡的，整个人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眉梢挂雪，冷若冰霜。

两人势如破竹，来一人撞一个人，突破包围圈，脚底生烟，桃之夭夭。

薛晓尘好久没有以这种方式突破重围了，因为一般不是他揍别人，就是别人往死里揍他。再一看，沈铭瑞右手还抓着一个人，那人作为他俩的肉盾撞向人群，已经晕头转向，仰着脖子不省人事。

隐隐约约的，又让他想到了年少某次被围殴，身旁的人都不变，那时薛晓尘兴致勃勃地环顾四方，跟沈铭瑞低声道，“听过一句话，擒贼先擒王么？”

“看好了，等会我逮着那个带头的就是往他脸上揍。你就负责保护我，懂吧？”

沈铭瑞松开了那人衣领，拍了拍手上的沙，问，“往哪儿走？”

这句话，打破了他的回忆，一时间他恍惚，宛若又回到了十几岁少年时，他下意识道，“这人不管了么？”

沈铭瑞扫他一眼，轻哼一声，满脸“这人关我什么事”。

他领着那人的领子，跟着沈铭瑞后面，道，“你这人真讨厌，把人抓来又不管，跟提了裤子不认人有什么区别？”

沈铭瑞冷冷道，“我们两个感情很好吗？你管这么多？”

一句话薛晓尘恍惚消散，眼前变得清明，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

手中的人动了动，醒了，揉了揉眼睛，嘶哑的声音如同铁块摩擦，“这是哪儿？”

薛晓尘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我家。”

那人使出吃奶的劲才翻了个身，先是抬头看了一眼两人，又是看了一眼前方，这一眼，眼神直勾勾，看呆了。

如同看到了什么绝世美人，那人双眼失神，连跪带爬地站了起来，向前踉跄几步，“——美！太美了。”

薛晓尘这才看向前方，一座城孤寂屹立地平线上，被风化的砖石裸露出泥土，箭塔敌台大多破败不堪，只剩下几处残垣断壁，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声响。

哪儿美了？

结果那人中了邪一样，拼了命往前冲。薛晓尘连忙拽住他的衣服，“不要命了？”

“你干什么？”那人怒吼着，满脸涨得通红，双眼似乎要冒出火来。

他试图摆脱薛晓尘的束缚，但薛晓尘的力量明显比他大得多，如果铁钳一样让他动弹不得。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水！！我要吃饭！！！”

薛晓尘被他这么一闹，也怒火中烧，“哪儿有水？哪儿有饭？这土地干旱到成沙了！我不渴？我不饿？我还要拽着你怕你送死！”

那人哆哆嗦嗦道，“你放开我，前面就有水喝，也有吃的！”

“你说前面那个城？我穿中原来来回回无数次，我可不知道这哪儿多了一座城！”薛晓尘吼道。

沈铭瑞道，“真的是多了一座城。”

薛晓尘道，“。”

沈铭瑞眼中亮了亮，像是被一片灯火照耀，他说，“是非常富饶，万家灯火通明的一座城。”

*

三人已经走到了这座城的跟前，走进了天色也暗淡了，这座城门口站着两个等人高石像，一左一右拿着兵器，直直地死瞪着你，怒火在灰色的眸中熊熊燃烧。这俩在月光下影子扭曲，宛若鬼魅魍魉，心头爬上一股寒意。

薛晓尘道，“你看到了什么？”

沈铭瑞道，“一堵墙。”

薛晓尘道，“我看到了一扇城门，还有两座人像。”

要不是薛晓尘拽着这人的破衣服，这人整个人都要飞出去，他激动地指着右边，叫道，“那边那边！！我看到有门！”

薛晓尘看向沈铭瑞，看到沈铭瑞点了点头，于是抓着破衣服往右边走。

三人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

薛晓尘道，“你看到了什么？”

沈铭瑞道，“一扇门，两个活人。”

城楼顶部覆盖着金色琉璃瓦，飞檐翘角下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四周点亮了璀璨的灯火。城墙上一排排火把明亮，照亮了两个站岗的士兵。

城门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匾，雕刻着龙飞凤舞的三字，幸福城。

“这城莫非不欢迎我？不然为何我俩看到的不一样。”

沈铭瑞道，“走。”

薛晓尘道，“走去哪？”

沈铭瑞道，“去你那个门。”

薛晓尘拽着破衣服才没让他挣脱开，破衣服气炸了，“为什么为什么！都近在眼前了，为什么不进去！！！”

薛晓尘呵了一声，“废话，沙漠中哪儿来的幸福，事出反常必有妖，没听过么？”

破衣服大叫，“这不是道理！你们错了，为何我们为这大旱而死的人那么多？就是因为这百里之内的唯一一片湖泊就在这幸福城中，所以城外的人才没水喝，而城内的人用那片湖灌溉了农田，才做到衣食无忧生活美满，这不是幸福是什么？我看你们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随即，破衣服扯烂了衣服，挣脱了梏桎，连滚带爬地冲进门中。

大门轰然关上，沈铭瑞看到它似乎满足地打了一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