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邱霜意垂下眼眸,蓦然凝滞了几秒,最终露出半展的笑容。
苦涩平静,美丽又极衰弱。
她的身上分明没有绳索,沈初月却看出了不可避免的前兆寒意。
“因为我的一句话,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伤害。”
邱霜意的声线滚落,细微,再细微。
年轻对她来说,简直是灾难。
“当年半山还只是个未成熟的小孩,就有大批投资方将目光投向她。”
“作为西区的中心地段,经济效应也因此辐射到了半山。”
“是我不好。”
邱霜意的最后两个字音形状莫辨,混杂潮湿的粘腻,在空气里游荡。
肃穆地下沉。
再下沉。
沈初月感受到她的指节开始失温,迅速起身抱住了她。
周遭的冷空气在彼此之间飘浮扩散,邱霜意淡笑从容,现在的她一声不吭。
她静默望着沈初月的眼,平淡注视自己的模样倒映进沈初月的瞳目中,逐渐陷入悲伤漩涡。
或许冷空气太过于凛冽,掐着彼此的咽喉吐不出一个字。
于是她指骨纤长,缓缓扣住了沈初月的手腕,垂首在沈初月的腕部青筋下落了一个细微的吻。
沈初月气呼呼跨在她的身上,碍于车后座高度有限,她弓腰双手捧住邱霜意的脸,鼻尖快要贴近鼻尖,呼吸逼近。
沈初月有点恼,压着声说:“邱霜意,你哪有什么不好?!”
好不公平,每当听见邱霜意自诩自己的不完美,沈初月的神经总会像牵扯住的引线隐隐作痛。
分明是沈初月深信名为邱霜意的高台永不坍圮,但此刻沈初月眼睁睁看着曾经一路顺遂的女人正一点点道出不堪入目的伤口时,沈初月又极为不忍。
天平的一端,总会有对应代价的筹码。
邱霜意的眼睫垂落细影稀疏,笑容温柔,但也逐渐渗透疼痛。
“阿月。”
邱霜意为沈初月轻撇开遮住眼尾的碎发,薄唇轻点在沈初月的唇角。
她的声线难得绵软,快要润化冷风刺骨。
邱霜意几乎恳求的语气,将苦痛一点一点揉成字音,好能让自己悉数吞咽:“让我说完嘛。”
——
邱霜意第一次接触“责任”两字,是在取消保研成绩后。
大学时期,因为和袁时樱一起殴了疾病歧视的畜牲后,那个畜牲被开除学籍,但碍于学校舆论,校方也取消了两人的保研成绩。
为此身为母亲的邱曼文第一次与女儿吵架。
实际上,只有邱曼文一个人在狰狞。
那是邱霜意见证邱曼文这样举止有礼的女人,有史以来情绪失控:“你见义勇为,你大义凛然,你拿你的前途开玩笑!”
“你知道你后面多少眼睛虎视眈眈保研名额,你说不要就不要?!”
而邱霜意坐在沙发上,指节逗着才三月大的旺财,捧在怀里刚刚好。她顺了顺奶油金毛的脑袋,小狗哼哼几声。
邱曼文没辙,到底还是自己的女儿,最后牵起邱霜意的手,低声说着:“宝宝你很聪明,妈妈去和上面的人说一声,你只要愿意深耕学历,妈妈和阿姨们都可以为你做铺垫,你以后就会轻松很多很多。”
只要妈妈一句话,就可以免去大部分的努力。
邱霜意听出言外之意,只要她愿意走这条路,那么哪会有什么万重山。
辅导员和大学老师也是这么和邱霜意说的,奈何邱霜意这个犟骨头只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对那畜牲下手恨一些。
邱曼文最后使用感情牌:“你不是说过吗,工程师的位置就应该多一位女性。”
而对方婉拒此番诚意,自说自话:“妈妈你说,我建一个全女性民宿怎么样?”
直到妈妈那毫无回应后,邱霜意转头给表姐发消息。
她将大致方案发给表姐后,一周的时间就收到设计图纸和施工方案。
“后续供应商和人脉还得你自己处理。”
表姐洛木的话很简单:“不要给我添麻烦。”
于是,邱霜意终于从学历高塔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邱霜意最终在大学图书馆的茶水间缓息,手机简讯中各种设计图纸和策划案轰炸,她问袁时樱:“你后面怎么打算?”
袁时樱今日的唇钉是桃红色,她晃晃杯中的黑咖啡:“陪邱老板一起咯,顺便考个研。”
邱霜意感慨面前人的精力无限,光电工程跨计算机,还是H大的计算机。
半山初期开始起色,晏嫂也送来酒馆店面,说是作为邱霜意毕业礼物,任由邱霜意自行打理。
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切都顺利。
一切都好似看起来顺利。
直到她收到萧可菁的合作,当年的萧可菁是半山的常客,了解各行业趋势,也为邱霜意提供各种方面的意见与人脉。
邱霜意都快忘了,那时候顺利成什么样了呢。
只需在聊天界面输入需求的款式,或询问不太了解的邻域,萧可菁便能在半小时内甩出几个链接与对接人联系方式。
在关于提供半山的护肤供应商中,各种厂商渲染得天花乱坠,本就是选品的时刻,萧可菁为她递上了一张名片。
那时候的邱霜意年轻气盛,夹住名片,晃动指节:“可菁姐选人,我是放心的。”
就是这一句话,邱霜意从未想过会将自己推入更大的混沌中。
她欣然接受了萧可菁推荐,与声势浩大的丛云品牌合作。
或许是太年轻,或许是一切太顺遂,邱霜意哪想过权衡利弊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于是,快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年,架在她太阳穴的扳机终于被摁下。
这一次再也不是空壳,而是实打实的狠家伙。
检测报告内容暗藏红灯问题,合同被阴阳,若是解约将承担赔偿。
但生活的戏剧永远比这更残忍。
对接人以协商名义来到半山,假情假意带来赔偿,想要在媒体还未知晓完全前,解决检测风险的问题,妄想封住半山的嘴。
邱霜意自然是不同意,可从未知晓人心的深渊究竟到底如何不堪。
人心的险恶难测与崩溃的纷涌而至,哪一种会让人濒临绝境?
两者皆是,何谈深浅。
所谓的赔偿中,对接人偏偏落了一只品牌的卡通玩偶。
后来不知是谁将玩偶放入袁时樱的房间中,就在第二天夜晚——
发现了针孔摄像头。
若阴阳合同是想要半山的钱,那么摄像头就是准备要半山的命。
那年春天将盛,月季含苞待放。
袁时樱生了一场大病,而邱霜意苟延残喘,最后一次拨打萧可菁的电话。
没有回复。
很平静,很平静。
如坠冰窖,凝望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僵硬。
直到邱霜意站在半山内的池潭边,春来还未完全回暖,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匿名留言瞬间将人丢回凛冽之中。
“你知道——信息开盒吗?”
邱霜意不敢再看下去了。
只是陆陆续续看见了几个字眼。
袁时樱、外网、照片。
“表姐。”
邱霜意转过头,字音从干涩的咽喉中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破碎的颤音。
女人优雅地坐在沙发椅上,轻轻搁下了手中氤氲着热气的红茶。
金丝眼镜边框勾勒出她精致轮廓,细长的流苏金链轻轻垂落。
女人翡翠耳坠晃动,缓缓启唇,语气轻柔而凉意深沉:“我继母,是你亲小姨。所以你叫我声表姐,也合情合理。”
邱霜意的眉眼一颤,指甲陷入掌心。
表姐继续说着:“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具尸体还没有和我继母领证。”
“这么说的话,我和你的关系,其实八竿子也打不着。”
气氛逐渐猛地下降,不见回暖。
表姐洛木长睫轻抬,凝视远方欲将绽放的桃树。
花苞轻晃,思索着明年也能在此刻望见花开吗。
或许看不到了。
在两人不言而喻的对视里,邱霜意唇角抽搐,挤出一丝苦笑。脊骨泛冷,神经交织牵扯痛觉。
这是快要二十一岁的邱霜意真正感受到语言这样的武器,极其锐利,极其隐喻。
她等不到说出“救救我”后的欣然反馈。
洛木并没有像以往惯着她,只是高跟鞋在木制廊上踩出闷响,缓缓走近邱霜意,将刀刃磨得锋利:“没有血缘和法律的加持,我又有什么理由帮你呢。”
表姐毫无犹豫地,在彼此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分割线。
随后刀剑相向的时分,洛木缓缓流露出最真切的笑容。
她站在邱霜意面前,为邱霜意揉去欲将坠落的泪滴,声线温柔万分:“抬起头。”
邱霜意浑身颤动,哽咽说不出一句求助的话。
洛木到底是经历过利益厮杀的人,语言被机锋浸润,很认真为她分析:
“现在出问题的是袁时樱,那么下一个受难的女孩会是谁呢?”
邱霜意一手握住了表姐的手腕,呜咽声早就变形扭曲。
洛木撕开了故事背后的遮羞布,指尖划过邱霜意的左脸颊,诚心诚意问她:“会是你吗?”
邱霜意的指节更加用力,这场赌局,她必输无疑。
“还是半山里随机的一个女孩?”
指尖落在邱霜意的右耳骨。
疼痛的、骤然的疾风暴雨,行走的每一步都是诡计的棋局。
眼镜金链顺着手臂肌肤滑落,那寒意仿佛无数细密冰针,直直刺入骨髓,不见痕迹。
洛木又为邱霜意挑开嘴角咬合的发丝,细声说道:“邱霜意啊邱霜意。”
精美裂纹开始崩毁,观测利益的瞄准镜牢牢锁住邱霜意的太阳穴,逼迫她自愿缴械。
“大难临头……”
表姐的声音很轻,很慢。
声声落地,字字清晰。
“就各自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