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霜意从来没有万重山。」
「或许她从未爬上过岸。」
邱霜意拉住姐姐的手腕,垂头说着求助的话。
那时候距离邱霜意二十一岁的生日,也仅仅三个月。
表姐洛木依然不恼,只是平静注视邱霜意这副难堪的模样,颇为荒唐:“资本的筹码中,什么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从未下水的人,哪能听见海底恐怖黑暗的嘶吼。
洛木揉揉面前表妹的秀发,发尾则轻盈柔顺,指尖轻划仿若掠过潭水,不惊不绕。
她并没有打算将话语权留给邱霜意,只是淡淡吐言:“是年轻气盛而德不配位的野心。”
洛木想着,此番顺遂的女孩,面对利益争夺,会被人吞得不见骨头吗。
但此刻就是如此。
邱霜意的发丝遮盖住狰狞的面容,薄唇磕出血渍,咽喉中灌满血腥。她紧紧攥着洛木的丝绸披肩,若是姐姐不帮她,她着实再也寻不到其余的橄榄枝。
半山因她陷入经营危机,而朋友又卷进消息泄露,风险未卜。
暴虐没有前奏,邱霜意此刻能想到的,或许也就这么多了。
洛木回顾过往,好似在细微的记忆里寻找几丝姐妹情深:“还记得吗,小时候我骗你下水,让你找一条根本不存在的项链,然后你毅然决然就跳下去找。”
邱霜意或许记得,所谓的溺水恐惧是那时候引出的。
小时候东西南北都还没分清,就听着姐姐的宝贵项链落入水池中,就一股脑跳水找。
项链最终找不到,却依然吃了好多水。
可后来她才知道,并没有所谓的项链,这仅仅是姐姐的恶作剧。
“你那时候应该和四五岁差不多吧。家里人都说你善良没有坏心,可能你没有见过人真正卑劣的一面。”
“你妈忌惮我这么多年,就是怕我带坏这样的你。”
洛木喟叹无可奈何,淡然说道:“她可真说对了。”
下一秒,邱霜意明显感知到对方身体后倾,脚跟退了一步,片刻又缓缓退了一步。
珠白披肩在风中泛起柔和均匀的光泽,女人又坐回了沙发椅。
洛木一手托住下颚,羽睫轻颤间,眼眸缓缓睁开,神色平静,若无其事说了一句:
“你、现在下去,水面没过头顶十分钟,撑得住我就帮你。”
邱霜意愣在原地。
无需表姐再多说一遍,她听得太清楚。
下水,浸泡,过十分钟。
「后来我问邱霜意,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说:江月,我不敢犹豫,犹豫就会搞砸一切,而我已然搞砸一切。」
邱霜意果断褪去外套,直接面向浅潭,春还未暖,潭水依然冰澈。
她回头望向表姐,而沙发椅上的女人正饮着茶,温热在她的镜片上漫起浅淡的薄雾。
邱霜意笑得畅快,很轻松回复:“好啊。”
于是很果断跳入池潭,洛木亲眼看着潭水由平静变得涟漪轻泛,最后重归一片静谧。
远处树枝荡在风中轻轻摆动,枝叶相互摩挲,发出簌簌的声响。
1分3秒,邱霜意开始发冷,这种冷连带恐惧渗入骨骼的每个缝隙,身体肌肉本能对抗。
「她被吞噬着,以为浮出头了,没想到陷入更遥远的苦海。」
「她那么一个怕溺水的人……」
2分25秒,细瘦的手从岸边探出,手上血管青筋紧绷,根根分明。指节用力地抠紧草皮,指甲已渗入泥泞,渐渐地,血色顺着五指缓缓蔓延。
她置身水中,在不经意间于两秒内呛了一声,细微的水泡不断往上冒,一路飘摇,最终消失不见。
面部发青,身体开始失温,快要感受不到熟悉的阵痛与痉挛。
「浸泡在水里,一定很冷吧。」
而洛木安然静坐,苦涩于舌尖蔓延,涩得舌根难受,全然不见一丝回甘。便暗自揶揄这茶叶品种极差。
2分40秒,她打通了境外的电话:“姜,查一个人。”
她紧盯着水面上陆续冒出的几串水泡,秀眉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唇瓣如玫瑰的猩红,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洛木理智残存,眉头轻皱,朝着池潭的方向走去:“给你三十秒,我怕有人要撑不住了。”
2分52秒,对面发出电流的声响。
“有张高度相似的图片,我可以销毁。”
洛木烦躁情绪瞬间上头,她不耐烦地重重啧了一声,随后高跟鞋猛地一踏:“除掉。”
2分59秒。
电话那头的女孩落下两个音:“好了。”
“嘭!”
3分钟整。
洛木毫无犹豫地一把抓住邱霜意的手腕,刹那间水花迸出,恍然的眩晕在此刻重返天日,邱霜意浑身皮肤泛着病态的白,毫无血色。
人在濒死之际,会本能一味需求微弱的呼吸。
心脏因严重缺氧而急剧地收缩,一阵又一阵痉挛般的剧痛如电流般迅速蔓延至全身。经历了那仿若濒死的折磨后,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浑身巨颤,所有感官都失去知觉。
邱霜意感受到耳鸣疯狂翻涌,噪杂叫嚣,搅得人意念发懵。胸腔剧烈震荡的心率跳动,难以控制。
全身湿漉,所有的年轻傲气在此纷纷扬扬化为灰烬。
手机那头的电流依然没有终止:“洛总,要查后面的人吗?”
女人轻嗯了一声,下一秒按下挂断键。
洛木身姿缓缓下沉,膝盖弯曲,不紧不慢地蹲在了尚未上岸的邱霜意面前。她颇有韵味地凝视这样的妹妹,欣赏邱霜意根本喘不过气而凝滞的呼吸。
瞧着这狼狈,洛木嘴角勾起,不明所以地发出一声若有若无轻蔑的笑。
“你担心的,不会发生。”
她抬起邱霜意的下颚,毫无客气说道:“警方那里,正规程序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资金流动我会安排一人来帮你,这段时间任何事项按她说的做,你不要插手。”
邱霜意在艰难的思绪混沌中望向表姐,她希望刀锋能够再痛快一点。
但在这三分钟内,表姐已然为她将所有风险解除。
只是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表姐从未想要为邱霜意重新整顿秩序,她将选择权又抛回给了邱霜意。
洛木说道:“至于萧可菁那里,你自己权衡利弊。”
作为权位者的表姐,自然知道那人不过是借用邱霜意的名义,借用半山的名义,捞了一笔钱财后,于是搅弄风云而退出高台,随后又隐姓埋名。
但洛木很清楚,萧可菁没有碰触到她的利益,说到底不过是萧可菁和邱霜意、和半山的矛盾,作为局外人的洛木难以插手。
“这一次,让你长长记性。”
洛木起身,细风吹动她的发丝,翡翠耳坠在微光下闪烁生辉,碧色流转,衬得她眉眼间韵致万千。
她最后也只是留了一句话,审视这个毫无血缘的表妹:“不要随意做出承诺,你承担不起。”
“谢谢表姐……”
邱霜意勉强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声线,她浑身狼狈不堪,破败得明显看得出额头紧绷的血管,浸泡在水中的皮肤早已发皱,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哽咽混着池水早就分不清所以,邱霜意的年轻与天真,让她在快二十一岁的时刻寸步难行。
—
于是在一周内,丛云这家大品牌内部税务违规、专利侵权、虚假宣传等问题相继爆发,毫无招架之力,如同捏破软柿子般轻而易举。
媒体蜂拥而至,头条占据,一夜之间舆论反转,成为众矢之的。
此番事件后,邱霜意回到半山向阿萨询问袁时樱身体情况,阿萨只是摇摇头。
袁时樱食道灼烧严重,早就疼得说不出话,静谧的空间内两人只能凭空发送消息。
挺怪诞。
两个人面对面,袁时樱在屏幕上哗啦两下,发出一条消息:
“之前这家背景不干净,我之前与网监部炸过相关灰色网址,这怕是冲我来的。”
又哗啦两下:“你不必为我趟浑水。”
“处理好了。”
邱霜意头脑昏胀,咳嗽两声便会嗅到血腥余味,每一下都扯得神经发紧。她抬手,两指稳稳扣住剪刀,修剪着玄关绿萝的枝叶。
沉寂良久,最后她声线嘶哑回答:“关于针孔摄像头,涉事人员我交给警察了。”
袁时樱震惊,又一条消息发出:“那些事情,你一个人解决了?”
邱霜意面无血色,连眼睫都充满倦怠,嘴角艰难抬起:“解决了。”
空气凝滞一会儿。
“你开外挂啊?”袁时樱说不出话,瞪大双眼,用唇语说道。
“嗯,对。”
邱霜意脸上不见丝毫情绪,平静淡漠如死水。
随后又止不住咳嗽两声,语言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佯装轻松:“厉害吧?”
到底还是朋友,袁时樱终于嗅到一丝不对劲,唇语打探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邱霜意根本难以思索任何问题,将袁时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思绪转了半圈,浑浑噩噩,她又垂头继续剪着绿萝枯叶:“没事。”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邱霜意灰蒙蒙的。
袁时樱知道面前人根本不打算说实话,便不打算深究下去。
食道传来的灼烧感好似刀片滑过喉咙,难以吐出只言片语。可在这一秒,袁时樱却鬼使神差地,从破碎的嗓音中突然调侃一句:
“你有这能力,当初早该追到沈初月了。”
沈初月。
邱霜意再次听见三个字,心脏遽然漏了一拍。
手中正裁剪绿萝枝叶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滞片刻,僵在半空。
转瞬之间,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声音将空气定格,仿佛狂风暴雨过后收拾残局,一切归于平静。
有些想要遗忘的回忆经不起反刍,它将大段时间变得空白麻木。
却在空白的时刻里猛然想起,若执着于填补缝隙,最后只能发觉迟迟藏匿的情愫,早已盘根错节,悲从中来。
她也想理解所谓的立场纠纷、理解现实的利益隔阂。
于是必须逼迫自己成为冷静理智的旁观者,反复将自己拆解、再拼接。
快二十一岁的邱霜意,再也不敢承诺了。
可是此刻的她,难想再次遇到沈初月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或许第一个想要逃跑的人,是邱霜意。
恍然片刻,邱霜意咳嗽得严重,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揉着小腹,试图缓解因生理期而产生的疼挛,沉重又熟悉。
原本紧紧握在手中的剪刀霎时从指节悄然滑落,“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被她用力攥在掌心的枯叶也纷纷挣脱,零乱于地,无声勾勒出她此刻内心的惊惶惘然。
邱霜意垂头,冷笑自己的愚不可及。
随后在哽咽来袭的前一秒,用剩余的理智吐言:“不要再提起沈初月。”
远处的袁时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沉默许久,邱霜意垂下的发丝松散,目光涣散、失去聚焦。
她注视着落了十几片干卷的绿萝枯叶,缓缓屈身,接起块块棼乱的零碎。
“你是不是也觉得……”
字词跼蹐,似撷来的利刃,抓不住飘荡在空中的残温。
邱霜意的嘴角微微抽搐,挤出难堪的笑容:“我很废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