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你叫什么名字?”
“沈曙雀。”
“曙雀,太阳的意思啊。”负责登记名字的人撕下一张纸,指引道:“去那边等着吧。”
长长的队伍里,都是和沈曙雀一样的皈依者。他们穿着不同的旧衣服,脸色或蜡黄或苍白,双眼闪烁着统一的光亮,仰着脖子看向前方小黑屋。
沈曙雀攥着纸条,将上面自己的名字翻来覆去的看。
良久,她叠好纸条,靠在墙上回神。
那天经历黑匣子考核和深夜狂欢后,义演团团长便消失不见了。整个义演团对团长的离去毫无表示,似乎一切本该如此。
反之,他们对沈曙雀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沈曙雀首次感觉到被人簇拥和欢喜的滋味,短短几天,谁见到她都亲昵打招呼,谁都知道她叫“沈曙雀”,再也没有拿冷眼冷面对着她,甚至还分出一份盒饭给她!
沈曙雀想到那盒饭中的番茄炒鸡蛋、红烧肉,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要是啊呜也在就好了。
红烧肉汤汁又厚又重,他们两个人分着吃,再偷偷留下点,吃三顿都足够了。沈曙雀还能厚着脸皮去要两份米饭,她一份,啊呜一份。水果也偷偷求人家给两份,她一份,啊呜一份。哦,还有免费的热汤,每个人居然都可以打两块排骨,这样她一碗,啊呜一碗,他们就有四个排骨可以吃……
沈曙雀肚子咕咕叫起来。她双手捂住脸,叫自己忘记乌修平那个胆小又没用的男人——可不是吗?她通过考核,成为血缘教派真正的成员,她就能一直吃有肉的热盒饭,可以吃两块排骨,还有水果。
更重要的是,她将变强。
“没错。”沈曙雀自言自语地找补,似乎说完这些话,她就可以弥补与好友分开的不甘,“啊呜他有老鼠先生,他有老板。”
我什么都没有。
我现在,连啊呜都失去了。
沈曙雀盯着自己的双手。往日劳作导致粗糙的双手,有种充盈力量的错觉。
那天义演团团长离开之后,团员们陆续给她提供了更多小黑匣子。他们从不盯着沈曙雀使用这些小黑匣子,放下之后,就及有分寸的离开了。
是沈曙雀自己,无法克制地抓起那些小黑匣子。
想到自己做出的残忍事情,沈曙雀用力抵住双眼,掌根凹住眼眶。是了。是了。她痴迷于变强,她并没有告诉啊呜,自己主动使用了小黑匣子。
或许,最开始,她确实是为了自保。可谁能拒绝毫不费力的变强呢?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升级,看着经验值一点一点攀升。多少普通人可以承受住这样的蛊惑?
聪明的沈曙雀,在仁爱院长大的沈曙雀,见过太多痛苦的死法。
她很轻易模拟出这些痛苦,用各种手段和方式。她从最开始的不适到得心应手之花费几天,她的堕落轻而易举。她站在这茫茫长队中,回想这几天如梦似幻的升级之路,唯一能找出她良心的地方是那些黑匣子们的骨灰盒。
不管那些黑匣子里是什么,沈曙雀找到义演团的火炉,将他们的尸体烧干净,收敛在一个小布袋中。
她很确信那些都是人类。
已经不用怀疑了。
那些都是很小的,不足一岁大的畸形儿。
沈曙雀用手将它们拾起来,走路时,小布袋叮叮当当发出风铃一样的欢快声音。
仁爱院里,也有一串风铃。
以前挂在院前的树上。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沈曙雀疲于去想平叔,疲于去想痛苦之匣,疲于去想仁爱院里的风和树。她不想面对瞎了眼的叶生光,不想面对燕语姐的尸体,她也不想面对童姥姥和修女。
她想乌修平。
【疾病与瘟疫之神也在想啊呜。】
沈曙雀拳头一下子硬了。要不是怕别人看见,她现在就要对空吵架。
“不准你叫‘啊呜’。”沈曙雀挤着牙,诅咒道:“之前你都干什么去了!难道是现在看我要升级,你打算来捡漏吗?”
想得美!沈曙雀听那些团员说了,她这种情况可以试试看第二职业:完全放弃神职,涅槃重生,以普通职业继续前行。
“我就算选个普通职业,也不会选你。”沈曙雀大吐苦水,“那个什么神性材料,瘟疫污染物。你爱找谁就找谁,我死也找不到。”
【疾病与瘟疫之神偷偷笑起来。祂的期待更上一层楼。】
期待?
沈曙雀不知道最近是怎么回事。自从她开始使用痛苦之匣,这个该死的神就频频对她投来注视,最近更是自己想点什么做点什么都同步跟进。沈曙雀已经完全不知道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了。
她对神从没有半点崇敬之情。
她也从不需要神的期待。
“我迟早要把你从我身上剥离出去。”沈曙雀嘀咕着,小黑屋的大门逼近她。队伍大半被吃进去,隐约能听到后方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沈曙雀递上自己叠好的纸条,掀开门帘走进去。
漆黑的房间里,昏黄的火烛摇晃着。
义演团团长手持一块血红的长旗,见到沈曙雀,他扭头对旁边人说了什么,指挥沈曙雀走向左侧的通道。沈曙雀完全看不清道路,她只感觉到一双女性的手牵着自己,慢慢行走在甬道中。
越向前,她的腰越弯,最后几乎折叠起来。
“我们要去哪里?”沈曙雀询问道。
那双手一点一点向前抽,完全消失在沈曙雀的触觉中。
“喂!”
不见光的情况下,沈曙雀双膝跪在地面,胸口抵在膝盖骨上,难以呼吸。她双臂向前去摸,只触到脸大小一个平面,她呼出的热气,拍打在平面上,极快返在脸颊上,凝聚成水珠。
“喂——喂!”
沈曙雀慌了神。她想过很多情况,甚至包括自己被做成痛苦之匣。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顺理成章,完全没有留给她任何挣扎地余地。
她被卡在这个漏斗似的空间中。
当沈曙雀尝试向后退,脚底踩到什么球状的东西。她还以为是什么道具,但随着那球体散发出热量,因她的挪动而挪动,沈曙雀意识到那是一个跟在她身后进来的人。
“喂——你往后退。”沈曙雀大叫起来。
她的声音在狭长墙壁里碰撞,远方似有回声,又像另外一个人在回应她。可实在是太远了,又实在是太近了,沈曙雀听不到。她只感觉到那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同样慌乱,开始用手推自己的脚底心。
“不要动。我说你不要随便动。”
沈曙雀被下方的力顶得头疼。前方根本容不下她的头和她的双臂,她的肩膀被卡在那个小小的方块平台上,随着后方的力不断增强,沈曙雀无法呼吸,她拍打墙面,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不要再上来——啊——啊啊——”
后方持续施加前进的力。那双看不到的手牵着一个又一个无知的人匍匐前行,他们屁股抵着脑袋,毫不知情前方的人正被折叠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盒子。
直到,他们自己陷入闭塞。
“不要再进来了——停下——”
沈曙雀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哭喊。她张大嘴,回想起在地下洞穴与成平集团的人战斗,那些被埋在土壤里的仁爱院孩子们。
被骗了。
那些因集团爆炸被埋掉、被杀掉的孩子们会不会觉得自己被骗了。
好奇怪。一片黑暗中,沈曙雀却觉得自己能看到东西。她知道自己的头骨正在被挤压,她的脸已完全贴在那方块平台上,她的视野中闪烁着一行熟悉的提示。
【疾病与瘟疫之神对你的遭遇发出感叹。】
提示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沈曙雀沿着那光亮,终于看到自己一直触摸的坚硬平台:那上面薄薄粘着一层肉色的东西,中间混合着压平的骨头和少量头发。
一枚干涩的眼珠,已经成扁平的形状,贴着沈曙雀的脸。沿着它往下,沈曙雀分辨出哪里是人的鼻子,哪里是人的嘴唇。
极度的惊恐下,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仅能转动自己的眼球,求助地看着那行提示,求助地看向虚空中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神灵。
救救我。
救救我。
我。不想死。
我不是一直被你注视着的人吗?
【疾病与瘟疫之神确认你的现状。】
【祂转移了视线。】
两行字之后,一直存在的提示闪黑两下,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
沈曙雀的世界关机了。
*
“她快死了。”许愿星说道。
荒坡上,乌修平正在清点送去仁爱院的物资。他不是个细心的人,往常都是沈曙雀提醒他,也是沈曙雀负责清点物资。而上次沈曙雀见面将他骂了一顿,他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有给仁爱院补充物资了。
他不是个可靠的大哥哥。
“什么?”
许愿星道:“沈曙雀快死了。”
这像是一件早有预料的事情,许愿星无数次重复过这个事实,对应得他要乌修平用穴鼠的地址做交换。乌修平便直接说,穴鼠不在乎他泄露地址,甚至他就依着这两人的意思直白说出地址来。
穴鼠与许愿星的战斗又不是他这个等级能左右的。
乌修平也没本事左右。
而真得到地址的许愿星,出人意料地没有与穴鼠杀个你死我活。他开始漫长的思考,偶尔为了思考,给自己幻化出一副星子做的棋局,分出两个幻身与自己对弈。
他说,正在围棋里叫做“长考”。
乌修平读书不多,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只晓得,真正遇上大事,许愿星完全不给他长考的机会。
“沈曙雀快死了。”许愿星对乌修平道:“要我救她,你得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