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数扯了扯衣领,恍觉多日不穿的朝服着身颇为不适,也不知是身处这危机四伏的生辰宴,如坐针毡所致。
宾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兀自坐端,又与几位官员互相问候,众人私下已得到消息,都纷纷祝贺他复职,几位私下要好的将领甚至眼眶微红,感慨他终于是沉冤得雪。
沉冤得雪说不上,这件事背后牵扯太多,他并未与任何人提及。
昨日滕傅邑与程天玉微服私访至他院外,仇数便觉是来者不善,他们说出贪污案判得太重,又念及他戎马半生、战功赫赫云云,即刻还他上将军之位时,仇数也并未高兴,心下反而警惕。
他自诩不曾得罪过滕傅邑,对程天玉乃至整个西吴国都是恪尽职守。可不知为何,滕傅邑就是在背后推动了这场子虚乌有的贪污案,程天玉也并不念往日情分,暗许将他革职抄家。
这场莫名其妙的冤案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是个孤儿,不知哪国人士,至今并未娶妻纳妾,没有连累更多人。
他暗自喜欢了程天玉很多年,知道自己出身低贱且尊卑有序,于是一心想建功立业,好有一日能名正言顺迎娶这位西域之花。
可经过了这件事,仇数已完全看清了现实,如今再见到程天玉,心中再无任何波澜。
等送走两尊大佛,慕汀夷与万俟芊才逐一现身。
慕汀夷第一句便道:“那男人被邪物附身了,明日我随你一起入宫。万俟芊在家呆着。”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二人默默点头。
不过,仇数入座这么久,并未找到慕汀夷,搞得他时不时左顾右瞧,还好身为武将目力极佳,也善于掩饰,否则旁人瞧去,定觉他作风鬼鬼祟祟。
直到宴会开席,仇数也未寻得,心想那姑娘兴许有自己的打算,在王上几句随性敷衍的致辞后,仇数的注意力也逐渐被悦耳欢畅的乐声吸引去。
仇数对乐理只懂一二,这群乐师不知何处请来,奏得很叫他喜欢,尤其是众乐声中的琵琶简直一绝,就是这席间美丽婀娜的舞女都不及琵琶声之高妙婉约。
不仅是他,觥筹交错的席间,文武百官、王孙贵族都侧耳倾听起来,好些个甚至跟着琵琶声,屈指于桌上敲起了节奏,显然是沉醉其中了。
大腹便便、瘫坐在一众艳丽美人间醉生梦死的王上亦被这乐声惊艳,眯着本就小的细长双眼,醉醺醺地道:“诶,这琵琶小曲弹得真是不错,哪位乐师所奏?上前给本王瞧瞧。”
袅袅婷婷的乐声顿止,席间众人也好奇望去,一会儿后,一身着白衣、个子高挑的女乐师自屏风后缓步而出。
她抱着琵琶,毫不怯懦地走到席间,清清冷冷道:“是我。”
乐师半面蒙着轻薄的白纱,只露一双精致的杏眼,看人时仿若落凡的神女,很是孤傲冷艳,眸光锐利。
就是面对这一国之君,被文武百官注视,也不输一分气场。
此人正是乔装混入乐师班子的慕汀夷,原本她只是想藏匿其中静观其变,琴曲也是随便弹弹,着实没想到这样也会被挑出来。
有时候太优秀也是一个烦恼——女君真心实意地苦恼着。
但她的傲骨立即让西吴王搂着的一位美人嗔怪起来:“你这低贱伶人好大的架子,见着王上不仅自称‘我’,竟也不跪,是不将我们王上放在眼里么?”
开玩笑,要她跪拜一介昏庸的凡间国君?这人受得起么?
总之她是万不可能屈尊的,大不了就此开杀戒,反正目标唾手可得。
但念及尚不是最好时机,面纱下的粉唇撇了撇,慕汀夷还是勉为其难弯了弯膝盖,但幅度实在不大,敷衍程度可见一斑。
那美人刚“你”了一声,安静的殿内倏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散漫慵懒,带着点玩味儿。
紧接着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含着笑意说:“这位乐师想必是见着王上紧张了,王上勿怪。”
一面若冠玉的青年自席间站起,一身暗蓝纹金的圆领袍潇洒俊逸,如墨长发高高束起,几缕黑发混着发带垂在胸前,难以形容的俊逸斯文中又透一些吊儿郎当,偏偏隔着半个殿宇看来时的眼神,又是那么认真深情。
那一刻,满屋的灯光被遮去,只剩一道璀璨明亮的光束将他耀眼地照着,整个世界的声音、小至每道微弱的呼吸都消失,令她的心跳震如擂鼓——她的心跳,原来是这样剧烈。
那一刻,慕汀夷才真正体会到,“恍若隔世”是个什么意思的词。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是……有些想他的。
她攥紧手中琵琶,面不改色移开眼,好似完全不认得此人,更没有为他心慌意乱。
那边谢孤衡已冲西吴王抱拳道:“这位乐师琴技精湛,不若让微臣与其为王上合奏一曲,助助宴会之兴。”
这西吴国的国君浸淫酒色多年,早没什么国君架子,心宽体胖的,起初却也其实并未介意慕汀夷的无礼。
至于谢孤衡,他有不少好感。
昨日这个丰神俊朗的公子由曹振掌院引荐,对升级边防的灵械提出了诸多建议。
王上对这些什么灵力什么机械的向来不懂,不过近年束梭国几番造次边疆,作为国君仅剩的一点责任感叫他重视起来,即刻拨款于千机院,任命谢孤衡为掌院副手,委升级灵械之任。
为表对谢孤衡的重视,西吴王还当场邀请他出席自己的生辰宴。
此刻听闻他还通乐理,更是欣赏,西吴王哈哈笑道:“甚好甚好!来人呐,赐座!”
位于西吴王下首的千机院掌院曹振则是满意地捋须微笑,显然对谢孤衡的落落大方也颇为满意。
太监搬来两张椅,待谢孤衡上前,一排宫女端着各色乐器供他挑选,他的手巡一圈后,顿在一把古琴上时,一旁的慕汀夷当即狠瞪他一眼,才见他笑盈盈地选了笛子。
谢孤衡执着笛子,对慕汀夷道:“姑娘可会《步川曲》?”
《步川曲》是西吴国十分经典的一首舞曲,调子如潮水有起有落,欢快而不失隆重典雅,十分适合宫廷夜宴时演奏,自也是每位宫廷乐师的必修。
但见谢孤衡妖冶多情的双眸带着调侃,语气也有质疑,好似打定主意她不会这曲子,叫慕汀夷非常不爽!
说实在的,此等人间小国的曲子,对于仙界女君而言,没有接触过实在正常。
不过慕汀夷毕竟是慕汀夷,击昏某位琵琶女乐师蒙面代之的间隙,她匆匆读过曲谱,过目难忘的能力早已助她记下谱子。
还想看她笑话?哼!荒谬!
她心下哼哼,面上倒是心平气和的:“请。”
说完便顾自坐下,不想刚抱好琵琶,骤然一片阴影倾下,谢孤衡几丝柔软的发擦过她的脸颊,紧随其后的是温热的呼吸,热腾腾地扑过耳畔,所过之处,女君雪白的肌肤被染得绯红。
“你……”慕汀夷正要发作,这人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一本正经地道:“姑娘的面纱没系牢,可不兴掉了。”
闻言,慕汀夷只得僵直身子,任他伸出双手虚抱着她,系紧脑后的系带。
谢孤衡身上的味道很淡,非是佩的香囊或是其他,就只是源自他自身的味道,像一座温柔的牢笼,将她囚住似的难以逃离,也催她逐渐沉迷。
慕汀夷心尖颤颤的,莫名觉得慌,视线一时无处安放,最后胡乱地落在谢孤衡离她只有半拳距离的侧脸上。
她发现这人右耳垂上竟还带了一颗浅蓝的耳坠,天晴时的颜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晃,映着烛光微微地闪,时而还隐在垂肩的长发后,若隐若现,也难蔽耀眼光芒。
打扮这样花里胡哨,也不知勾引谁……
呵,还能是谁?不就是他命定的爱人——公主程天玉?
啧,看来伤好得差不多,衣着也愈发光鲜起来,又开始孔雀似的到处开屏!不对,这人本就是孔雀,开屏俨然是本能。
嘁,这么久没联系,他果然过得依旧甚好,说什么始终如一,说什么愿意当她的男妃,转眼不还是另寻所爱?
哼,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
“好了。”谢孤衡像只憋着坏的狐狸,系好她的面纱后并不立即退去,多余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面色游刃有余,带着点探究,不知打量什么。
慕汀夷也不顾这众目睽睽,抬起小腿就要踹他,谢孤衡早有所料似的,很快地按住她膝头,动作可谓行云流水,轻声说:“这么不乖啊。”
尾音拉长,上扬,黏腻,像糖,甜而不腻,裹在慕汀夷心上,跳得愈发厉害。
二人之间几个来回的暗潮涌动,旁人却只瞧见谢孤衡系面纱,念及他如今可是掌院曹振身边的红人,几名有眼力见的官员便笑着奉承:“没想到谢公子不仅才貌双全,对这小小伶人也如此体贴入微。”
“是啊,就谢公子这品貌,可不知要迷倒多少西吴国的少女了。”
“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啊!”
……
谢孤衡谦逊地一一答过,终于挨着慕汀夷坐下。
琵琶声先起,悠扬轻快的笛声缠着从雪白指尖织就的弦音,灵动欢快的舞曲瞬间带动殿中气氛,余音绕梁,美妙无比。
只有两种乐器和鸣,却比一整支的乐师班演奏还要生动饱满。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热闹的舞曲中,也不知是谁催的上场,衣着华丽的粉衣舞女这才姗姗来迟。
舞女们的服饰设计皆透着西吴异域风情,花纹颜色大胆,吊带抹胸设计性感但不露骨,半遮半掩的头纱增添朦胧之美,脚腕上的铃铛加强舞曲节奏,很快将宴会推至高-潮。
倏然间,舞女换了队形,于簇拥的中心快步走出一个红衣舞女,波浪似的栗色长发披肩,蒙独特的红面纱,金色花纹与亮片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她大胆地露着肚脐,修长大腿在开叉的舞裙间时现时藏,赤一双雪足,硕大的铃铛在脚踝处叮当直响,身材无比火辣,翩然的舞姿,性感不失优美,群臣不由看得拍手称快!
慕汀夷原本是不屑一顾的,直到发现这红衣舞女的视线似乎一直盯着他们这儿看,更准确地说,是盯着谢孤衡,不由皱眉。
下一刻,对方几个利落的转圈,一身精美的饰品叮当作响,好巧不巧地撞进了谢孤衡怀中。
当——
慕汀夷一个扫弦没收住力道,发出刺耳的声音,舞曲戛然而止。
谢孤衡含笑将那舞女扶起,便见对方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极富异域风情的美艳动人的脸。程天玉凤眼流露难得的娇羞,冲谢孤衡道:“献丑了,谢公子。”
他还未回答,慕汀夷已不耐地丢了琵琶,挥手掷出一根紫藤翎针,修长的铃铛随一路的疾驰清脆长鸣!直指程天玉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根触手赫然从程天玉背后伸出,拍向慕汀夷!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