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参加过很多比赛,不少教练都对他进行过刻意的抗压训练,面对一个或一群外人,他的心理素质一向还行。
两人很默契。他不提为什么躲到天台角落哭,他不问为什么大冷天在外边自虐式地坐在外面。
“你刚才是在抽烟吗?”
“嗯?”
“我听见打火机的声音了。”
“……嗯。”
“抽烟是什么感觉?”
“没抽过?”听声音应该是男生没错吧。
“我不碰一切容易产生成瘾性的东西。”
半晌,门外笑了:“这么自律,佩服。”
“你说一下。”
“苦的,有点辣,从胸腔上来一股涨感。”
方乐誉跟着想象了一下:“这样吗?”
“不是,没抽过,编的。”
方乐誉:“……所以你刚才拿打火机就是纯玩,对吧。”
“对。”
说着,门外那人又叩响了打火机,没一会儿,又听到嗤的一道熄灭声。
方乐誉也开始把玩手里的便利贴,闲聊:“你往池心湖那个方向站过吗?”
宁松声:“站过。”
靠近池心湖方向的墙面非常低,只到小腿处,稍有不慎,很容易摔下去,估计也是这个天台下面的教室被当作杂物间的原因,这上面比其它天台都危险一点。
方乐誉向上抛着便利贴,观察着它坠落的轨迹。
“竞赛楼从一层到天台是十二层,平均楼高二点八,我按三米算,天台的高度差不多是三十六到四十米之间,根据自由落体公式,算算风阻,摩擦力,大概三秒…精确一点的话是二点七秒就能落地。”
“我就不问你去没去过池心湖了,是个附中人都去过——池心湖面积大约接近七十平方米,湖中央有一条专门供人通过的石子路,约宽两米——你跳过这个湖吗?”
他话锋陡转,宁松声说:“没有。”
“没跳就好,湖底全是石头,没磨过的那种,我进去捞个手机差点被石头割了。”
他话音带笑,但宁松声直觉这句并不是他突然开始计算的重点。
“池心湖在竞赛楼北面,直线距离应该是十米。”
“假设一个人从天台靠近湖的那边平面自由落体,姑且不算空气阻力,水平方向也没有初速度,这个人会垂直下落。楼底是水泥地,他必死无疑,pass。”
“如果我们假设这个人在下落的过程中有水平方向的位移,那也不可能跳到十米外的湖底。他又摔死在了水泥地上,pass。”
“那假设这个人进行了助跑呢?要落在距离建筑十米远的地方,需要的初速度为三点七,假设他从静止开始做匀加速直线运动,代入能产生的加速度……二吧,假设加速度为二,那他大约需要助跑三点四米才有可能跳进湖里。”
“还有一件事,没有经受过专业跳水训练的普通人在三十多米的高度跳水,平拍入水的可能性较大,根据冲量定理,短时间内减速,冲击力会极其大,可能导致身体多出骨折,内脏破裂,这期间人会感受到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以及窒息,但人的求生本能无法让他们就此下沉,他们只能试图带着残躯浮出水面,可极度的虚弱又让他们无法继续维持清醒,只能在绝望中又生又死。”
“最后,池心湖湖底全是尖角的石头,寻常人以高点的角度跳进去都有毙命的可能,三十六米跳进去,必死无疑。”
啪。方乐誉抓住下落的便利贴,“但是,以上所有情况,都只建立在理想、假设的环境下——实际情况中,人不可能在坠落时水平位移,助跑了也跳不进湖底,所以他只能摔死在水泥地上。”
宁松声不语。
“哎,你见过人坠楼是什么样的吗?”
“……没有。”
“影视剧都进行过一定的美化,真正的坠楼才不会只是脑袋流了一头血,人的颅骨会碎裂,脑浆会流出来,胸部因为肋骨的下塌陷进去一部分,腿不正常地曲折,用入殓师的话说,也就比车祸和爆炸的尸体好拼一点。”
“……”
宁松声没忍住说:“你还挺了解。”
“写生过。”方乐誉轻描淡写地说。
因为徐女士的职业问题,方乐誉小时候确实是在医院摸爬滚打长大的,很多时候徐女士忙得没法管他,他在医院门口一坐就是一天。
很多时候会突然送进来一批血丝糊拉的担架车,小时候还有旁边的好心人士帮他挡眼,长大后没了这个待遇,方乐誉就近距离见过不同事故现场下的人体会造成什么样的创伤口。
他不仅写生过这些活人,他还申请过去停尸间观摩尸体——没被批准就是了。
“因为学校的特殊性,有人在这里跳了,楼盘倒不会贬值,可能还能给这片地方的学校争取到一个假期——但你说,就这么跳下去,人能体面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在家长、社会、学校、同学、网络各方面的注视下,这个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
“在你的理解里,一条学生的人命可能值多少?”
“没算过。”
“按华海的‘市价’,”方乐誉说,“三百多万吧。有的家长拿不到这个数,因为拿个四五十就收手不闹了,有的家长持之以恒,闹得越凶,要到手的就更多。”
咔嚓。宁松声点亮打火机,那簇火苗只亮一瞬,就又一次在狂风中屈折了半截腰,但它不停地往上簇跃,从未止歇。
哗啦。试卷倏地一下晃过去,宁松声把它按住,捻了捻边角。
门那边传来整衣站起的声音,那个嗓音平静道:“想要干点什么之前,多想一下自己,好歹身价三百万的人呢,能做增值的事,为什么要让自己有贬值的可能?”
好半天的沉默,方乐誉听见门背后的男声带点讥讽地说:“我们连面都没见,你就假定我要贬值自己?”
方乐誉指了指耳朵,虽然门后的人看不见,“我听到了。”
“什么?”
“我听到了,纸被风吹的声音,那个长度差不多是一张试卷。你不抽烟,却拿了打火机和试卷,难道是上天台来一边烤火一边写题的吗?”
宁松声被逗笑了,他靠在门边,突然笑得无法克制。
风很大,有沙子进了眼,宁松声伸手搭在眼皮上,再睁眼时,有一层生理性的水痕摊在眼角边。
“我要下楼了。”方乐誉轻声说。
“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我做了一份汤,但我想让她喝的人喝不下了……盒子我不会再带回去了,你替她喝了吧,谢谢你。”
“天台的钥匙给你了,以后我来这里的机会不多,这个地方让给你。”
“对了,今天是元宵。”
“元宵节快乐。”
宁松声靠在门上,向上望天,听着背后门里的脚步一步步往下、走远、阖门,再消失在楼梯间的回声中。
他没有出声,没有趁此打开门,直到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才拿出钥匙,打开了这扇紧闭的铁门。
从天台外探进楼梯间的光是白雾雾的,笼着一只暖黄色的饭盒,饭盒上贴着一张便利贴。
宁松声伸手去摘,只见上面是临时用废弃桌椅里断了墨的签字笔画的,一只有夸张笑脸的卡通小兔子,因为断墨了,粗暴地填了一点色,导致整个兔子看起来不太圆润。
而汤还热着。
等到后来,宁松声拜托宋亚卓找这个人,一无所获。
而即将有点起色时,华海全市突然宣布封控,监控画面在解封之后已经失去了有效期。
也就是那时,宁松声明白了一件事。
那天他开门开得迟了。
而四百九十天后——
宁松声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看见了那个孔雀笑脸。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原来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