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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何以解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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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的意识里,身边雨势悄然停了。

沈燃香迷惘地抬起头,但见一把素面的竹柄伞,撑起在他上空。

撑伞的是个陌生男人,身量高挑,一袭奇异的祭祀衣装,缠系着串串小巧的环状银饰。这身祭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

隔着雨幕,沈燃香只看了个朦胧的样子,比之先行而来的,是那人的声音。

“殿下,雨夜寒凉,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的声线缥缈,如云雾稍纵随风逝去,亦如乐音回响心头,久而不散。

沈燃香:“你是谁?”

那人道:“臣祝解忧,司掌祭祝之职。”

……怎么跑到国师府附近来了。

沈燃香向来不关心祭祀祝祷的事情,只听过国师祝解忧之名,这还是第一面见到其人。

见到了真人,方知他不像真人。

“太子府遍寻殿下不见,殿下,还是尽早回宫为宜。”

“我不回去!”仅仅是“太子府”三字窜进耳朵,沈燃香都抗拒不已。

祝解忧稳稳地撑着伞,沈燃香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打湿的单薄里衣紧贴着皮肤,赤足散发,像个井里捞出的溺水者,十足狼狈不堪。

他是国师,那就必然也听过小太子的乖戾名声,可他全无畏色,像个无意路过的行人,遇见有人落水,便驻足撑一把伞,仅此而已。

他的眼眸装进了沈燃香的影子,他又像是不曾看到他,眼里没有任何的诧异或者探究,仅仅是擎伞挡下雨水,淡淡等待着他的应答。

正如风吹雨打,他身上的银饰也不见响。他置身雨中,却好似尘世风雨俱是无关于己。

这近乎不敬的态度,反倒令沈燃香冷静了不少,他低着脑袋,嘴唇冻得青白,闷闷道:“……我不回太子府。”

祝解忧认真考虑了一下,道:“那么,殿下可愿到臣府上暂住一晚?”

一身湿答答的,再待下去着实不好受,既然祝解忧退了这一步,沈燃香松口了:“……好吧。”

“那你记得告诉他们,我今晚不回!让他们别再找我了!”

祝解忧把伞往沈燃香的方向倾斜了大半,与他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在他身边领路。

“殿下,随臣走吧。”

国师府听着气派,实际比沈燃香见过的随便一座宫殿还寒酸,一院一室,百步就能丈量得完。

本来依照邢国礼制,绝不允许外氏在宫内建府,只因沈英檀格外器重国师,执意把国师府布置在宫中,方便她传召。

府里连个侍从都不见,浑然不像个人住的地方。祝解忧无意解释,领着沈燃香到唯一一间卧房,床榻也是崭新的,从没有睡过人的模样。

祝解忧收了伞,细看,伞面竟无一滴雨水沾染。

沈燃香探头探脑的,额前一凉,祝解忧忽往他眉心处轻轻一点。

体表骤轻,满身的雨水转瞬消失了,连衣物也变得干爽如新。

沈燃香吃惊:“你会法术?”

“雕虫之技,”祝解忧眉眼无波,“不足以称作法术。”

“殿下睡吧,若是有事找臣,唤一声便是。”

“你不准走!”沈燃香抓住那片即将飘走的衣袍,一不小心,手指从一串银环中穿过。

“你……你要留下来陪着我,没我的命令,不许离开这儿。”

他拉着祝解忧不放,纵然吩咐得强硬,内心打怵,就怕祝解忧不答应他。

祝解忧顿了顿。

“好。”

他当真留了下来,端坐案前,就着冬日里跌入宫墙的雨声,提笔书字。

沈燃香躺进床铺里,偏着头去看,他猜想祝解忧写的是符篆玄奇之类,定睛一瞧,原来是在抄写诗文。

这个祝解忧,和他想象中的国师一点都不一样。

雨声渐弱,屋子里沙沙笔墨声,和着一息清幽的气味,沈燃香恍如陷进一团冷凝的烟云,却有种奇异的安心。

他以为睡不着,结果沾床不久,困意纷纷袭来。

一觉睡到天亮,祝解忧守在室内彻夜,见他醒来,才搁下纸笔。

“你不睡一会吗?”沈燃香睡得安稳了,心情稍好,破天荒地关怀一句。

祝解忧:“臣并无倦意。”

沈燃香更是欣喜:“那正好,你陪我出宫散散心吧。”

昨夜一遇,国师彻底入了他的眼,他已经将祝解忧当作值得一起玩耍的人了。

不料祝解忧道:“陛下召臣前去议事,今日便无法陪同殿下了。”

沈燃香的脸色不大好看了,祝解忧似是不觉,声色无波:“殿下若想出宫散心,可去京郊一观。”

“荒郊野岭,有什么可看的?”沈燃香没好气道。

祝解忧徐徐说来:“朝中官员曾经提到,京郊一处满山枯萎的梅林,年前忽然一夜复生,至如今盛放三月有余,应是散心的好去处。”

“行了。”沈燃香虽有不快,这次先让他走了,“那你下次得陪我了!”

祝解忧:“臣明白了。”

=====

沈燃香确然是打算出门散心的,回府叫宫人给他收拾了下仪容,再度出宫了。

经过昨天一闹,他这回是不能我行我素了,被迫带了一拨暗卫护驾,直奔京畿而去。

到了郊野,祝解忧果然没骗他,这满山的梅花枯死好些年了,年前一夜过去,千树万树的山花焕然新生,民间传为奇景。

攒了多年的花期一朝涌现,山间梅花连开数月不败,梢头白梅凌寒傲立,花萼拥着霜雪,质洁无瑕,确有一番看头。

远近游人慕名而来,还有不少人过来拜香祈愿的。下山途中车马络绎,沈燃香绕开人流,沿着小路七弯八拐,不晓得跑到了哪座山下。

几里之隔,这片山郊是荒草丛生,沈燃香路过一处,脚底松动了一下。

——有机关?

沈燃香猎奇的心思浮上来了,号令暗卫们动手,暴力拆解了机关,地底露出一道隐蔽的暗门。

“殿下小心!”

暗卫端详着门上的印记,出言阻拦:“此处是个污糟之地,切莫脏了殿下的眼。”

沈燃香兴趣益发浓厚:“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暗卫只好回道:“暗街。”

据暗卫所说,这暗街是条埋藏在地底的街道。汇集于此的除了贱民就是奴籍,总归是无法正常行走日光下的三教九流,窝藏在这黑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暗街,操持着见不得人的营生。

沈燃香执意要进去见识见识,暗卫无法,只得护着小殿下往里去。

进门一条向下的巷道,而后一段崎岖狭路,伸手不见五指,潮湿阴冷的气息蔓延各处。

沈燃香怀疑他踏进了老鼠洞,皱紧眉头,用袖子掩住口鼻。

真的有人能住在这种地方?

一点光见不到,不会疯掉么?

暗卫点燃火折子,分开把守在沈燃香前后,全副心神提防着四下的动静。

火光一亮,暗中无数双眼睛转了过来。

光与影幢幢,晃过一张张面目狞恶的脸,衣衫褴褛的、面上刺满了炮烙的、断手断脚的……暗街里蝇营狗苟,见惯了脏的,今天送上门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真是撞了大运了。

他们就是看见了肥肉的苍蝇,搓动手脚准备分而食之。

一个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抢先出手,凑到锦衣小少年面前,目露垂涎:“我说小公子,来咱们暗街有何指教啊?”

沈燃香还当这里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想不到是这种倒胃口的猪猡。

有暗卫挡着,大汉碰不到他。沈燃香绽开一个天真的笑靥,说道:“你再看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哟呵,小公子脾气挺辣的啊!”

大汉不当回事,他和隐藏在暗处的人一样,把暗卫当成了小公子手下的家丁。别说是家丁护院,就是习武的高手,也没几个能好端端地走出暗街哪。

因此他愈加不掩饰肮脏的目光:“小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还没有尝过皮肉爽利的滋味吧?”

沈燃香笑得纯洁烂漫,对暗卫比了个手势。

“啊!啊啊啊啊!!!”

杀猪一样的惨叫划破黑暗,大汉摔飞了出去,两颗圆球滚落在地!

“眼睛!!我的眼睛!!!”

沈燃香呼出一口恶气:“把他的舌头也给我拔了。”

暗卫依言照做,惨叫化作了痛苦的哀嚎。沈燃香环顾黑暗里各色恶心的眼光,笑道:“今天我心情不算很好,谁再过来,我就把他做成比这更好玩的东西。”

……面善心黑,护卫武学恁的高强,这是打哪来的恶毒子弟。黑暗里的人齐齐一悚,梦回当年被暗街恶鬼折磨的惨痛。

没人再敢找晦气,沈燃香耳边清净了。

边走边看,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沈燃香兴致缺缺——无聊,真是无聊,还没兽园的狼群好玩。

人越来越少了,直到暗街尽头,沉重的黑暗几要将人淹没。

最里头是一处十寸不到的空间,隔成一方狭窄天地。

那里坐了个人,戴一顶覆面头盔,背对着他们,左手握了一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沈燃香费力地辨认一阵,地面画出许多纵横相间的格子,那人信手操纵树枝,落到纵横交叉处,勾勒一弧圆。

——他在和自己对弈。

沈燃香借着火折子,才将将能认清地面的图案,这盘棋局却对垒正酣——这个人,他先前是困溺于无尽黑暗里,自己和自己画出了一盘盲棋。

映入沈燃香眼帘的这个“房间”,至多只能称作一裂缝隙,不到十寸宽,只堪堪留出一线转身的空当。

角落铺了些稻草,沈燃香惊疑地想道,也许……那就是一张简陋至极的床榻?

稻草旁边摆着一卷很旧的书,封皮有行字:“西越奇闻·上册”,是一册话本,纸张泛了黄,边角卷皱,都快要被人翻烂了。

一股抑制不住的无名冲动,沈燃香对里面叫了一声:

“喂。”

那人没有反应。

“喂喂喂!”

沈燃香久等无果,让暗卫从隔壁抓了个人过来讯问:“这里面是个聋子?”

说是隔壁,实则隔得挺远,抓来的人一副贼眉鼠眼,讪笑道:“不是的,他啊……小公子,奉劝你一句,少惹他为好。”

沈燃香:“凭什么?”

“嗨呀,他专门做首级买卖的,有十几来年了吧。他要是不开心了,什么杀人的活都敢接的!”

这可是暗街的恶鬼啊,贼眉鼠眼没告诉沈燃香,那些不知死活过来挑事的,统统都被他灭口了啊!

许是外面的人太聒噪,那人总算侧过身来。沈燃香执拗劲儿犯了,这下非得让他开口不可:“喂,里面的,我和你说话你听不见吗?你把头盔摘下来给我看看!”

暗卫护身,沈燃香才不顾忌一个势单力薄的杀手,朝他颐指气使地下命令。

他动作急了,胸前长命锁撞到铁索,震开两声脆响。

另一声脆响源自那人的左手边,树枝陡然折断了,错划出一点棋子。

一步下错,全军覆没。

贼眉鼠眼在后面劝道:“小公子,你别白费力气了,那个头盔他是绝对不会摘……啊???”

话没讲完,那人取下了头盔,自下而上,现出了面容。

贼眉鼠眼差点咬断了舌头。

“……嘶。”

那人看面相二十年华出头,是位尚年轻的青年,而他的容貌……

在此以前,沈燃香一直认为,要问天下间最好看的是何人,非沈英檀莫属。

然而他见到的这个人,他的容色之盛,竟然比沈英檀还要惊人。

夺目的异域面相,若一幅手法造极的画作,烟墨是乌发染,朱红是唇色洇,为画幕缀上的神来之笔,是他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颜色是碧绿的。

沈燃香居然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

眼底蕴一川春波烟雨,翩跹又绿河岸。最名贵的翡翠与之一比,也失去了颜色。

那人身形隐在暗处,只是那样望着沈燃香,不打算说话的意思。

沈燃香的思绪半晌才回笼:“你,”说不清焦躁还是生气,他的口齿竟有些打结,“你为什么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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