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不收,沈疑是踩着鼎沸的夜雨,在第三天的夜晚如期归来。
其实可以更早一些回来的,但他想着燃香前阵子夜咳不止,多备几份止咳的药草也无妨,途中稍稍耽搁了些。
他面具不离身,背着装满了行囊的药草,步伐轻快,直到渐近家园,他久违地听见了嘈杂的人声。
——他们一家离群索居,安家在绝不会有人踏足的地方,又怎么会在附近出现人声。
沈疑是毫无来由地一阵心慌,抓起乘愿弓,却握了个空。
顷刻间,满怀药草也掩盖不了的恶心气味传入鼻腔,无从分辨的恐惧扼住了他,他迷茫地往四周看去,看清了他的脚底。
一地烧黑的、寸草不留的焦土。
沈疑是识海之中一片空白,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来,已经飞奔到了群山深处。
回家路上爹和他一同布置下的陷阱没有了,门前吃着马草的大发没有了,连他们安身的小院子也没有了。
身边的一切,一切都变得出奇陌生。
只有满地触目惊心的残骸,人们围着断壁残垣指指点点,他们的闲谈闯入沈疑是的耳朵——
“到底是谁烧了山啊?造孽哦。”
“嘘,偷摸儿地和你说了,千万别出去乱说——十国的官老爷们,听说在找什么太胥图,找到这里来了!”
“来了少说得有千把人吧,就为了抓那两个偷走宝贝的叛贼。”
“那俩是夫妻来着吧,挺有两下子啊,劳得这么多人跑过来,还全是兵家伙。”
“这些个人都打不过他们,不然怎么闹得封山放火了呢?”
骤雨如沸,扭曲了众人的话语,也将沈疑是的视野切割得七零八落。
“爹,娘,”他呼喊道,“燃香。”
然后他不曾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拼命地朝烧尽的屋檐下跑去,形形色色陌生的人群挡住了他,银弓在推搡时摔飞出去,沈疑是捡起弓,他站起来,惊觉身体正在痉挛。
药篓子打翻了,沈疑是使不上力气,重重跌进黑黢黢的泥泞里,一动不能动。
人们窃窃言语还在继续:
“敢和十国官家作对,死得好惨呐。”
“这一屋子,都烧成灰了呀。”
“村里人和我说,那几个兵头子还在人家骨灰边上翻来翻去,为了找太胥图!啧,也不怕撞着邪啰。”
沈疑是浑浑噩噩,神识不知去处。
他不在雨中,他应当是置身于幕天席地的刀剑下,一身血肉都要被扎穿了。
灰烬混合着雨水,似有江河决堤之势。
嘴角腥咸,两行血泪忽而委地。
他竟还活在人世间。
众人仍然议论不绝,几个字眼来来回回。
十国,权贵,合谋。
沈疑是蓦地从嗡鸣欲裂的昏沉里,寻见一条冷酷的去路。
他爬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两只手抠进泥土,一点点捡回脏污的药草,装进破碎的药篓里。
雨夜遮掩下,一个面目普通的少年人悄然离去,周遭人来人往,没有谁注意到。
他孑然一身,走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浮云朝露,岁时不居。
沈疑是隐匿身世,抹去真名,面容也遮掩住,只身投入暗街,行走豺狗间,大作杀伐事,得一恶鬼的凶名。
他将身心囚困于十尺方寸,游走于不见天日的杀戮。经年筹谋,查清了当年参与围剿的十国贵胄,一一将其手刃。
直到最后一人亡命,短暂的痛快之后,只余空顿茫然。
回到暗街最深处,咫尺空间顶端开了一道缝隙,可惜今夜无月,并未漏下一缕天光。
地面摊开一卷老旧书籍,是他后来又重新买到的话本,西越奇闻之上册,十余年翻翻看看,边角也快翻烂了。
他今晚无心读书,踞坐在地,握了杆树枝勾勾画画,和自己下一局暗棋。
棋下到一半,有人不请自来,简直吵闹不已,泼熄了他本就稀薄的兴致。
暗街很久没有人敢这样不长眼睛地打扰他了。
而那人也摆明了不是暗街里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顽劣子弟,不可一世,身上的饰物撞得铁索叮叮当当。
他分过去一点眼神,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胸前戴一只金镶玉的长命锁。
左手树枝应声而断,棋局皆毁。
当下间,他撇开十五年恨怨厌仇,压下心头暗涌惊澜,侧首问道——
“你是何人。”
“名姓如何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