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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月照庭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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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天气忽雨忽晴。

冷暖交替反复,沈家的小婴儿没躲过风寒侵袭,日里夜里咳得脸蛋通红,多亏一家人轮番照顾,才逐渐好转。

沈燃香一场大病生完,耗尽了药房里几味药。出于这个由头,沈疑是趁势将库存全部盘查了一遍。

眼看不少药材快要见底,沈疑是有个打算,列满一张单子,背起竹篓,和爹娘说想要出门去采药。

“路上凶险,”月深铃娥眉蹙起,果然放不下心让他独自出门,“娘和你一起去吧。”

沈疑是摇摇头:“娘在家好好休息,”道,“爹留下来照顾娘,我没问题的。”

沈庭树还没开口呢,这就被堵了回来,只能换个方式劝道:“疑是,药材的事不急于一时。再者嘛有些药长在别的山里,没那么容易找到的。”

沈疑是仍说:“爹说的我都清楚。但采药耽搁不得,我有把握,不会做逞强的事。”

“爹从小就能出宫远游,”小少年口吻坚定,“总有一天,我也要学会自己出行的,晚不如早。”

“三天,”他定下一个期限,“三天到了我就回家,在外面遇到难处了也会及时回来,爹娘放心。”

说得有条有理,夫妻两人便无法再说出阻拦他的话了。

孩儿长大了,出门历练也是好事,尤其以他们家的境况而言。只是……长大得也太快了些,快得惊人了。

沈庭树感慨良多,帮长子把乘愿弓系稳了些:“等你回来,爹给你做好吃的。”

这是同意了。

沈疑是转而瞧着他的娘亲,面上含蓄的希冀。

月深铃无奈,走进了屋子里,不多时回来,捧着一小包轻便的行李,里面还添了盒槐花酥。

“一路顺心,”她将整理好的行李给到沈疑是手里,轻轻抱了抱他,言语如潺湲的柔波,“记得早点回家。”

“我会的。”沈疑是郑重道。

月深铃目送他转身而去,心中忽地一悸。

“庭树,”她切切道,“我总有些担心,疑是他……”

“不会有事的。”沈庭树执起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疑是的功夫摆在那儿呢。再瞧瞧他写的,去哪里采什么药草、哪些值得提防的,全都想得明明白白了。”

“说的是,是我多虑了。”月深铃忧色稍缓。

晨曦拂落,小少年的身影渐渐淡出二人视线。

沈疑是跨过庭院,门前白马正懒散地晒着太阳,看见来人,相熟地凑到他前头。

“大发,我出门一趟,”沈疑是摸摸它雪白的鬃毛,“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马草。”

白马快乐地蹬了下前蹄。

“走啦。”

沈燃香戴好面具,背着行囊,乘着晴朗的日光出发了。

四五个时辰后,日暮黄昏。

白马打了个响鼻,陡然从小睡里惊醒。

它的双目铜铃儿一般瞪向主人房间,呈现一种莫名的焦躁迹象,撅起马蹄,似乎试图挣开缰绳。

同一时刻,数里开外,一支诡异兵马集结于深山脚下。

数量庞大的追兵将山岭边缘包围起来,行动有素,服制却杂糅,不属于任何一脉军队——他们是来自十国的追兵,受各国贵族指使而来,今日要从贼人手中夺回太胥图。

几个追兵首领聚在一处,商谈道:

“哼,总算是找到他们了。”

“这一对叛逆狡诈得很,能在十国眼皮子底下躲过好几年!幸亏晌午巡山的暗哨迷了路,误打误撞发现了山里有蹊跷,他们此刻一定还在里面!”

“埋伏已经设好了,今天一定要捉住他们!”

“万一他们不肯说出太胥图的下落……”

有人嗤笑一声:“太胥图就在他们手里,不说,那就杀鸡取卵。掘地三尺,也要把太胥图翻出来!”

“你看看我们脚下,百里深山,找寻太胥图谈何容易?沈庭树通晓机关武学,那月深铃又是个懂医术的,虽然是逃不出去,怕也困不住他们。”

“哈,何需你我亲自去找?教他们带着太胥图现身就是。”

“你是说……”

“叫人命令下去,”那人道,“封山,放火——”

急骤流箭奔来,火把连成一片飞向山间,降下无尽的火雨。

赤红火舌无情地吞噬山林,照亮了外界盛满贪欲的眼睛,它贪婪地焚烧着,化为催命的符剑,直至褪成焦炭一样的黑。

深山边缘的村落蒙受山火波及,天空里飘荡着一层一层烟灰,人们奇怪于突然的走火,更惹人起疑的,则是赶去扑灭山火的村民统统被拦在村口:一列来历不明的兵士制止了他们。

火光把夜里染成深红色,这场原因不明的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一直等到第三天,暴雨突来,雨势延续整日不减,终将山火遏止。

远在邢国皇宫的沈英檀忙于重整朝纲,那天暗探呈报一封密信,沈英檀匆匆展开,读出一道噩耗——宫变里侥幸存活的邢国王侯不满她登上帝位,私自与九国勾结,动用私兵集结北地,于某地深山发现太胥图行踪。

沈英檀当即抛下国事,快马加鞭疾驰两天两夜,赶到密信上所写之地的时候,见到的唯有遍野焦土。

她寝宫里还收着兄嫂前一阵寄来的家书,写道月姐姐平安诞下一个男婴,模样像极父亲,亦与小姑有三四分像。长子疑是七岁有余,尚未拜会小姑,一家人挂念她已久,邀她择日小聚。

沈英檀与兄嫂阔别七年有余,也想看一看两个侄儿,只是疲于清除朝堂异党,不愿让兄嫂一家瞧见她手染血腥的模样,相聚之日迟迟未定。

怎料再相见,是在这样的光景。

天色昏昏红,余烬裹着汹汹雨水,混成泥泞尘土。

焦味刺鼻,沈英檀颅内嗡鸣不休,远方一队兵马浩浩荡荡地离去,兵士相谈吐露的三两言词犹在耳畔——

“叛逆沈庭树、月深铃伏诛。”

“太胥图呢?王公有令,找到太胥图的重重有赏!”

“禀大人,太胥图……”

放火之初,众首领正告沈氏夫妻休要躲藏、速速交出太胥图,得不到回应后,便杀鸡取卵,封锁群山,设下百余毒障关卡,派千人把守,继而放箭将整片山林烧了个精光。

大火熄灭以后,十国追兵在深山里翻出两具焦尸,尸骨旁边洒落着一只石盒,众人狂喜,打开却是一纸空文。

太胥图悬而未得,追兵搜寻彻夜,一无所获,只得空手而归。

封山。

放火。

焦尸。

沈英檀静静地听了,指甲陷入肉里,十指连心,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沉默无言,动身往山林深处去。

“此地不宜久留,陛下……”

“退下。”

森冷无比的一道叱喝,随身禁卫因此一栗,眼看着天子走远,只暗中护卫,再不敢言。

烈风疾雨打湿了天子衣冠,她却全然不顾,面色空洞地凝视四方,走走停停,翻动每一处角落,仿佛誓要从废墟里找出些什么才能罢休。

可是有个声音,那个声音残忍地告诉沈英檀,晚了。

恍惚过了一个时辰,或是几个时辰,沈英檀乏力跌倒在地,身前身后漆黑荒山围堵着她,乌沉沉一片。

她怔怔然垂头,惨淡一笑。

昔日邢国宸仪公主文武两全,名号听来光鲜,一腔抱负终是累于女儿身。大皇子即位后,沈英檀被送往蛮国和亲,因为她不愿伏低做小,从此遭到蛮王厌弃,她在蛮国饱受羞辱,又亲眼目睹蛮国铁蹄骚扰他国国境、掳掠凌虐无计。

其后,蛮王当堂休弃沈英檀,把她当作弃妇遣回邢国,狠狠驳了邢国颜面。初登皇位的大皇子畏战,不仅对蛮国的挑衅忍气吞声,反而有意无意怪罪沈英檀,道她身为女子不守德行。

致使沈英檀重回故国,饱受皇城议论数年,这些闲言碎语从未停歇——直到她弑君夺权。

国恨亲仇,系于此身。

沈英檀视蛮国为仇雠,立誓有生之日踏破蛮族疆土;恨父皇识人不清,传位于大皇子;恨大皇子于内谋害养她育她的贵妃,对外却窝囊求全;也怨沈庭树不肯继承国祚,怨兄嫂两人抛下一切远走。

可是也只有她的兄嫂,还抱着大义苦心,为了其他人能不被十国所害,揽下了太胥图。

这般混乱世道,沈英檀觉得兄嫂的用心未免可笑,但她又确实被此打动。

她绝口不提自己在蛮国的遭遇,不提邢国皇城的风刀霜剑,以免兄嫂分心;她得知贵妃其实死于大皇子一派谋害,宫变那晚便将大皇子势力一概处决,哪怕有沈庭树知道了生母遇害的真相,也不必再牵扯这些肮脏事态。

她要让邢国成为十国之首,那样就算霸占仙家宝物,也不会有人置喙。

如今,邢国皇位已经掌于她手,兄嫂却落到如此下场。

枯山绝境,沈英檀耳鸣渐重,群山也似乎发出啼哭。

……不,这不像是幻觉。

沈英檀瞳孔凝成一线,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支撑着她,分不清方向,那哭声时断时续,她近乎是凭着虚无缥缈的一股念想,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走。

直到一方瀑布前,说是瀑布,由于山火肆虐,眼下只留了一线微弱水流。沈英檀一步一步丈量过去,在瀑布侧边岩壁发现一道不起眼的缺口。

她心底一跳,穿过湿滑的路面,躬身探入岩壁。

这里面竟藏着一个狭小的山洞,掩盖在瀑布侧后,若不是山火烧遍了,还看不出来。

山洞里,一匹白马靠着石壁而立。沈英檀认出,是那匹很有灵性的千里马,被沈庭树摁上“大发”的名字,那时喜得名字的大发僵硬了一下,满脸生无所求。

而此刻,白马身中数箭,血流了一地,它却没有跪地,双目圆睁,含了一汪泪水。

它的背上驮着一只竹篮,它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只是为了保护篮子里的什么事物。

一声轻微的哭腔响起来。

几乎是瞬间,沈英檀明白了。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下竹篮,从中抱出个眉目可爱的婴儿,脖颈间戴着一只长命锁。

白马的眼睛轻轻阖上了。

它早已力竭而死,或许是等到了将这个婴孩交给了放心的人,才安心合眼。

白马眼眶里那颗泪水终于滚落,流入石缝,化成一汪晶莹的水泽。

沈英檀由此真正地意会,兄嫂一家再也无法与她相见了。

举家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唯有襁褓中的幼子幸得存活——不难想见,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的家人或许做了两难的决断,最终他交托给白马,以求一线生机。

大难逢生的小婴儿气色如常,丝毫不像经历了颠簸。他刚才还在哭泣,被人抱进怀里,立刻停下了哭声,眼珠湿漉漉的,那张与兄长极为相似的小脸蛋好奇地张望着沈英檀。

沈英檀想起兄嫂的信件,写道长子疑是肖母,幼子燃香似父,因此也与小姑有些相像——她和沈庭树虽非一母所出,长相有五六分相像,都承了先皇些许面相。

小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有人来陪伴他,因此高兴了起来。

沈英檀遮了他双眼,指腹抚过白马染血的鬃毛。

朱唇轻启,哑声悼挽:“兄长,月姐姐,长侄儿。你们安心去吧。”

她合了合眼,眉目伤恸。

许久,再睁开眼时,已是一位帝王该有的样子。

“英檀在此立誓,必将诛杀今日之罪人。”

她道:

“——来日,当以十国江山,告慰兄嫂亡灵。”

“侄儿燃香,英檀定视如己出、将其抚育成人,往后叫他作一个真正的帝王。”

“愿兄嫂在天之灵,佑我大邢国祚绵延。”

沈英檀将幼侄秘密带回邢国皇宫,称是亲生骨血,予其太子尊位。

当时随御驾同往北地深山的知情者,皆被降旨格杀。

沈英檀甫登帝位便急于立储,且储君生父不详,在朝百官却无人敢言,只能眼见陛下命人修筑一座奢华宫殿,为太子府。

养在宫闱十五年的太子如何骄横跋扈,那却都是后话了。

那一日,沈英檀趁着日头未落,带走了兄嫂遗孤。之后夜幕降临,十国追兵渐次撤干净了,方圆百十里地的村民进山不再受到阻拦,便有好事者涌入群山,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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