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往下说么,你不听了?”
“要听的,”蔚止言早有两全之法,纯良烂漫地道,“像这样,我抱着疑是听就行了。”
好一个无理要求,沈欺气极反笑:“那你还是继续难受着吧。”
话虽如此,手下收了气劲,没放开蔚止言。
蔚止言向来善于在沈欺翻脸的时机顶风作案,当没听见前面那句冷言冷语,不受影响地提醒他:“疑是,该说到仙界了。”
打也不想打,骂也骂不动,沈欺又能怎么办呢,只好抱着一只比他还高出不少的累赘,一边讲起逢魔谷陷落后的事。
“逢魔谷一战,重奕败于绯刃,我也为他所伤,昏死过去。”
“醒来时,便是到了鹿柴坡。”
无渡城与逢魔谷之争持续多年,以重奕身死魂消、逢魔谷落败收尾。
那天,重奕在魂魄消散前自毁灵脉,作出最后一击。那一招所挟的撼天动地的威势,几乎全让沈欺承受了去。
逢魔谷天塌地陷,绯刃从沈欺手里脱落出去。
沈欺带着一身重伤失去了意识,不知跌落哪里。
当他睁开眼睛,正躺在一间陌生房间里,他的相貌大改,修为也不见了。
沈欺不动声色,摸到左手腕上的青铜镯。
他和傅静植拟了个约定,或者,也可以说是交易:逢魔谷倾塌后,只要不妨碍傅静植收服魔界的图谋,无渡城任他去留。
重奕死去,逢魔谷溃散,血仇化作的执念彻底了结。
他自认已无所求。
至于别的念想,到底只是忽现的一点浮光掠影。如同暗街外面盛开的京郊梅林,不应谷偶然相逢的春晴,都应当被封进瓶中,沉入心湖。
因而昏死之前,趁着逢魔谷一片大乱,沈欺用最后的力气,戴上了拘灵。
这样,不论他是死是活,无渡城也好,别的魔族也好,谁也无法轻易找到他。
那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本来担心余力不足以打开拘灵,还好,如今看来,拘灵如预想中的生效了。
还有一些超乎预想的情况。
如果他没看错,他眼下所在的地方,是一家医馆。
医馆里外灵气充沛,仙泽无处不在,就连他手上的拘灵镯,都萦绕着一股温和灵泽。
床前一扇花窗,窗外溪水潺潺,浮岚暖翠。沈欺撑着手肘坐起身来,久违地茫然不已。
毋庸置疑,这里是仙界。
……他怎么会来到仙界?
沈欺抓不住丝毫头绪,只记得昏迷之前似乎是感觉到一点柔和的光华,但又迷迷蒙蒙,似真亦幻,想不起确切的情状来了。
后来,沈欺卧床养伤的期间,会听到无药先生给小桃子讲解仙术,有一次,她们提到仙踪隐三个字。
沈欺在魔界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仙踪隐,古时流传于仙界的传送法印,能使人穿梭仙界与其他各界之间,除了身具仙脉之人无法通过。
仙界早已不再使用仙踪隐,古早时期流落各界的法印也被清除,但留下了极少的例外。逢魔谷就曾经发现过一处仙踪隐,群魔使了各种手段尝试破解,包括假借仙泽掩饰魔族灵脉、试图蒙混过关,那个法印却立刻裂开了。
听无药先生这么一说,沈欺有了个猜想。
他可能就是遇上了仙踪隐,凭借绯刃塑造的奇异灵脉,被法印判定为可以通过之人。
又是一日,听说他醒来了,离煜和袁承过来探访——那天他们依旧为了无中生有的点心菜谱大吵一架,离煜摔门而出,却见一个血人倒在门前,看起来像个修仙之人。两人吓了一跳,赶紧把人送到医馆来了。
当离煜问起来历,沈欺不方便透露真相,借着仙踪隐的名目说了段故事,让人相信他是一个灵脉异常、误入仙界的平常人。
伤情逐渐好转,沈欺除了养伤整日无所事事。本该趁真相显露前尽快离开,无中生有店里迫切地需要招揽一个账房伙计,离煜相中了沈欺的眼力,几次过来游说。
逢魔谷一倒,便又无事可做,也无处该去了。
误打误撞,沈欺就此留了下来。
整个鹿柴坡,知道沈欺不是神仙的,满打满算就是医馆和糕点铺子这三位。他们听信了沈欺的话,把他当成灵脉奇特的凡人,出于阴差阳错来到仙界。
既然救了他,也不忍心中途把人送回人间,三人遂共同守住了这个秘密,叫沈欺对外以仙人的名义自居。
毕竟,但凡有了仙泽加身,在外人看来,沈欺就和其他神仙没有差别——只要不去查探他的灵脉。
很快,无中生有的顾客们发现,店里多了一位黑发黑瞳的小仙。
沈欺不问世事,只埋头算账,闲时充当各项跑腿的差事,居然觉得很是悠闲自在。
被拘灵封住一切的“沈小仙”,不用与鹿柴坡之外的任何事情有所牵连,只做一个想安静养老的人,听起来也不错。
至于其他的,他省得去想。
直到拾异山一行生变,鬼烬枝酿成祸害,一下子把他养老的心愿搅乱了。
那以后,仙界几次遇险,事态一路变化。
从始至终,沈欺从未摘下拘灵,一是判断危险可控,不必泄露底细;二来,他也想试试,不是绯刃的他,究竟又能做到几何。
一个只懂仙术皮毛、“假扮神仙”的“人”,遇到难题,当然会感到棘手。
以沈欺乔装出来这个身份的术法道行,处理不了鬼烬枝,逼不出赤鳞珠,也不可能打得过华瑶。未免被人看出蹊跷,沈欺权衡过后,一律尽力挣扎一番,估摸着差不多到极限了,就干脆地——装作晕过去。
这种打不过有人收尾的体验着实新奇,沈欺一回生二回熟,装昏迷倒是装出来了一些趣味。
不过每一次,得是确定有援手过来了,他才能放心地倒下。
拾异山那场鬼烬枝之祸,沈欺察觉拾异山迎来了厉害的仙师,即是九舜宗贺霁、楚霈。鬼烬枝留给他们解决绰绰有余,沈欺及时收手,将打算逃窜的鬼烬枝交给了师兄弟二人。
九重仙阙,路遇华瑶发难,沈欺自然也不会真给华瑶夺去了灵脉。料想云澜府已经有人警觉,沈欺佯装不敌,下一刻,蔚止言果然赶到。
只有一处,他唯独失算了一处。
赤鳞珠误入灵脉,依靠他本身的修行,转眼就能逼出赤鳞珠来。
他却不能。
那么做,无异于原形毕露。
赤鳞珠是个意外,这个意外又过于麻烦:把自己摘干净意味着露出马脚,而继续装相实属浪费时间——按常理来讲,修炼出同等修为才可以取出相应数额的珠子。比照沈欺假装的这个修为,那要装到何年何月啊。
沈欺已经开始考虑是否一走了之算了,偏偏的,雁城他遇上的是蔚止言。
蔚止言行走人间时惯来使用蔚止言的名号,难怪不管是在逢魔谷,还是在无渡城,他从来没有听谁说起仙界这号人物;来到仙界,沈欺问过小桃子,问鹿柴坡的神仙,大家都不清楚哪里有这个称呼的神仙。
而雁城花醒之夜,云澜府宾客如约而至,隔得远远的,沈欺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恍然从几百年前涉水而来,沈欺差些以为自己心生幻觉。
云端仙人自天边乘风而下,白衣穿过风花雪月,提灯行来,至赏花台前,微微一笑,与众人道:
“云澜府蔚止言,见过诸位。”
沈欺愣了一下,几案上一只杯盏摔落,停在他脚边。
他这时才知晓蔚止言的身份。
他不曾想过刻意再见蔚止言,却在前往雁城医仙院的路上,无端偶遇一身白衣勾勒出的人影。
他更不会想过,华瑶挑着雁城花醒的日子行窃,潜入雁城作祟的华瑶化神与他们狭路相逢,赤鳞珠突然落到他手里,飞速融进了灵脉。
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沈欺无法取出赤鳞珠,又被一众神仙环绕,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也难了。
由于赤鳞珠这件变数,惊动了云澜府两位府主亲自登门。这场招生交流最后的结果,沈欺竟答应了拜入云澜府。
自那以后,他失算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比如蔚止言就是云澜府登仙楼的守楼人,多年前还是天真无瑕的神仙公子,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变成了一个不知脸皮为何物的模样。
比如在夜来风雨别院看到了乘愿弓,四分五裂的断弓被人重新补好了,收在一只蒙尘的弓匣里。
此外,沈欺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仙府求学的感受。和每个云澜府弟子那样,面临着课业的摧残,还要接受运气的捉弄,被选中为群仙试的参试者。
他对仙界百草一窍不通,临时抱佛脚,跟随蔚止言前去歆州游学。
过后想想,去歆州的决定,即是注定了将会有事发生。
歆州盛传魔物作乱的消息,流言甚嚣尘上。又是逢魔谷,又是碧瞳之魔,如此巧合的形容,沈欺都快怀疑有逢魔谷的魔物用他的脸招摇过市了。
但是并不可能。
绯刃以无形之形行走魔界,从不展露身形。见过“绯刃”真容的,只傅静植、雾逢春两个,这两人一门心思扑在折磨各自领域的倒霉蛋上,目前不屑于同仙界为敌。
而且……被活人看见行凶现场,如此大的破绽,不是这两个恶人的手笔。
其余见过他脸,又是魔族的,只有逢魔谷的魔。
逢魔谷已毁,就算留有余孽,一个形单影只的魔,有本事逃到仙界,还闹得满城皆知吗?
沈欺心中存疑,借由蔚止言查探得来的线索,他研学百草之余,暗地里审视着歆州各色人物。
当研习医仙甘葵带领他取药,路过白鹭渚医馆主人纪桓的居处,一幅挂在书案旁的画卷映入他眼帘。
沈欺定睛一看,那画卷上的人,好巧不巧,竟是他本人。
——而这般一头黑发的形貌,只在他成为绯刃以前。
沈欺前思后想,终于记起来一点。
一件小的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事。
还是逢魔谷使者的时候,他放走过一个小医仙。
当时重奕命令手下心腹炼制仙人狱,秘密掳来大批仙者和道人。沈欺得知的时候,仙人狱里已经堆满了废弃的尸骸。
有个小医仙被丢进即将成形的仙人狱里,和他一同被投入仙人狱的都断绝了生息,独有他侥幸留了最后一口气。虽说活了下来,医仙也近乎沦为了一具活尸,承受不住炼狱光景,仙根废退,灵脉破损,心智崩溃。
仙人狱炼成,残留的原料失去了用处,负责看守的喽啰们蠢蠢欲动,打算把医仙剩余的价值尽情搜刮一番。
沈欺撞上这一幕,顿生厌恶,支走那群贪婪魔物,顺手放走了医仙。
医仙那油尽灯枯的惨相,不一定活得下来。沈欺有事在身,姑且给医仙止住身上蔓延的伤口,再指了个逃出魔界的方向。
至于医仙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事实来看,当年的医仙确实成功逃出了魔界,活了下来。
只是……活下来的过程,兴许用了不少的手段。
画像引出疑心,沈欺将猜忌目光转向纪桓,顺水推舟,识破了纪桓残害同道的手法。
歆州边界封锁,大有一日查不出案犯就戒严一日的架势,纪桓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必定策划出逃。
沈欺故意提起一部话本《缘错》,借虐恋文学里的桥段,隐晦地提示蔚止言。
《缘错》主人翁用新伤掩盖旧伤,将恶人伪装成受害者。纪桓则是用最近所有的鬼烬枝遇袭者,迷惑局外人视线。
实际上,纪桓计划下手的只有十三名仙人,这十三人他原本打定主意徐徐图之,从四百六十前就开始谋划,逐个埋下鬼烬枝的祸患,多年来小心谨慎,还只对其中之五动手。
听闻逢魔谷倾塌,纪桓铤而走险,将计划提前了。他很快出手将剩下八人的修为尽数夺走,为了扰乱追查,故意大量地散布鬼烬枝。
仙界有关鬼烬枝的案件一时间层出不穷,真正受到纪桓加害的仙人蒙混在其中。这一手藏叶于林的心计,的确使得案情表象变成一团乱麻,让方寸司查案进程陷入窘境。
至于破解的关键,和《缘错》所写的一致。
《缘错》主人翁的破绽在于两重伤痕,而纪桓的计谋,破绽在于两重鬼烬枝的痕迹。
那些受到鬼烬枝侵扰的仙人,身上仅有一重鬼烬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