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早于烈火中将己身焚烧殆尽的主人,粉碎妖丹中所贮藏的记忆也终是于此之时走向了终结。
困于往昔之人得醒,而那段为历史尘封的回忆却是再度湮灭于时间的长河中,再不得复返了。
整整一千年,深陷梦魇困顿的浮漓再度睁开了双眼。
亲友离散,故国不在。
一如生时的孑然一身。
颤抖的双手抚上自己的眼,那是兄长所赠他之最后瑰宝,叫他去代自己,再看清这世间荒唐。
八方镜从未离去,浮漓自体内先后取出了八方镜与焚天扇。身为白狐、火凰两族的最后后人,在无意中吞下长兄内丹后,他终是得了同时驭两物的能力。
而他最先复仇的对象,便是倒身在地的沉渊。
借圣物之力,浮漓挥出排山倒海的一掌,掌风流淌间,直叫空间为其扭曲。
危急时刻,沉渊自于地上翻身跃起。他以东皇钟为盾罩于自己身侧,生吃下了浮漓如此凶猛之一击。
“小九缘何要对我大打出手?”沉渊捂住那正向外溢着鲜血的窟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住口!”浮漓破口骂道。
“你与魔族为伍,骗的我阿姐好生辛苦。是你害了大哥,是你杀了我的三哥,五哥,是你领兵屠尽了我狐族,是你!是你!”
浮漓双目猩红,满心悲愤,脑中只剩下了叫这无耻小人偿命一想法。
“阿漓……”
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虽不似记忆中熟悉的嗓音,却勾起了他心底的数般凄苦。
不可置信地回身,再见却非故人面。
是萧望川。
“阿漓…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他听见萧望川如是说道。
若非意外,在浮染离去后,蛟龙族也当是步了白狐族的后尘,走向覆灭。正因如此,这东皇钟才会落入了前人手中。
细想当年,假若浮染困死狱中,浮漓无可得救,那焚天扇与四方镜便也会一并流入浮湘之手,顺势成了他沉渊的囊中之物。
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是将三族众妖乃至仙魔两方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浮漓恨他,恨他入骨,恨不得要生啖他之血肉,叫他受尽世间万般疾苦,可他却又不能杀了他。
时局动荡,妖界不复存在,若是沉渊身死,那么东皇钟的下落势必也将石沉大海,不知何时能再寻回。
他是不贪图圣物之能,但妖族需要这份力量去重建起自己的家园。
兴许笃定了浮漓不会再出手,沉渊干脆将那护体的钟罩收了起来,更还有闲心替自己疗愈起了伤势。
“我知你需此物。”沉渊盘腿坐下,非但无视了浮漓看他时那杀气四溢的眼神,还唤东皇钟飘至那人的身前。
“不如我们来做场交易如何?”
“我不。”
浮漓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只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右手穿透了前人的整个胸膛。
沉渊的嘴角沁出一抹血丝,可如此时刻,他非但不惧,反还闷闷地笑了起来,也不顾浮漓的态度,直截将要求说了出来。
“我愿将我体内的妖力,连带着东皇钟一并予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此物之主。”他沉声闷咳两下,旋即伸手按住了浮漓右臂。后者的这招看似凶险,实则全然避开了他的要害,除却叫他吃些皮肉之苦,却并不致命。
“至于代价……”他笑道,脸上再显出有两个酒窝,“我要你告诉我,你们当年将她葬在了何处。”
闻言,浮漓瞳孔猛地一缩,当即便抽出另一只手照面给了他一拳,而后扯着他的衣领,骂道。
“你休想,你休想!你不配知道她在哪,你已经将她害死了,这还不够吗?你还想叫她怎么办!”
浮漓一面骂着,一面不住地用拳头打着沉渊,可不论他如何说,如何做,那人皆是一言不发地一概受着。
但这场单方面的泄火很快便于一片静默中被主人强制性地结束了。
分明挨打的是沉渊,可那泪水却反是挂在了浮漓脸上。
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发生了,什么都回不来了。
兄长走了,阿姐也走了,而他,却连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你还能在此感春悲秋,但我想,你的朋友们怕是要赶不及了。”只见沉渊将手一扬,半空中便是幻化出有千里之外的景象。
以“沈容青”为首的魔军兵临宁国京都城下,而在那城墙之上所立着的,正是手握长刀,一身玄甲的万晏宁。
而她的身后,不光有万千手无寸铁的无辜大宁百姓,还有仙家最后的有生力量。
不知是否是因觉察出此处有人窥视,“沈容青”竟是将头扭了过来,正对着他们,伸出一指,拦在嘴边,作了个嘘声的动作。
画面一转,原有一人为他踩在脚下,细细看来,那人竟是昔日青云门药修于秋风。
只见“沈容青”的嘴角列起一抹角度诡异的笑,下一刻,画面归于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人口中发出的凄厉惨叫。
“不!”萧望川瞪大双眼,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谁料沉渊却恰于此刻将影像收回。
“如何呢?”拖着自己虚弱的身躯,他俯在浮漓的耳边问道。
浮漓的拳头紧了又紧,终于还是不甘地松了开来,后退着放开了身前之人,也跟着一起盘腿坐下。
“好孩子。”沉渊的嘴角荡出了一道弯弯的弧度。可浮漓才刚坐下,他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自己的丹田,旋即连带着血肉一起生掏出了自己的内丹,似是生怕这人再又临阵反悔。
但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只断裂的龙角,而后将其置于浮漓之胸口,以心头龙血作辅,灌入其内丹之力,竟是要将自己的命格换予前人。
东皇钟声再起,将成之际,沉渊却是一掌击向浮漓心肺,并借此变之机开启了事先备好的传送法阵,好叫自己全身而退。
“再见了小九,可别忘了你我的交易。”在离去前夕,沉渊脸上惯有的笑意又再扩大了些许。
“你以为我当真会再相信你?”只听得浮漓如此说道,下瞬,便有一支羽箭飞来,直冲沉渊心口而去。后者避之不及,只好抬手相挡,不料此箭来势汹汹,却是生生绞断了他的双臂。
只可惜没能取下他的性命便叫他成功脱身离去了。
浮漓一抹染血的唇角,轻啧一声。
捂着胀痛的胸口,几乎是在他刚站起身来的瞬间,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而后马上,一股柔弱的触感将他包裹。
萧望川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嘴里念叨说。
“这么冷的天,打着光膀也不怕着凉生病了。”
他有些发愣,头顶的耳朵因为困惑而耷拉下来,方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却是乖巧得跟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的,由着萧望川将自己的全身遮盖严实。
“好了。”掸去衣袖上沾染的尘灰,瞧见浮漓如今的模样,萧望川满意地点了点头,顺带还饶有兴趣地揉了把他那对毛茸茸的大耳朵。
“想来这还是我头回在现实里看到你这般模样。”萧望川感慨说,“一表人才,挺好的。”
可惜不待浮漓回应他的这份热情,便又再听得此人仿佛故意要毁坏气氛般的说道。
“不过比起我来到底是差上一些的。”
浮漓嘴角抽搐。
同他们一样,他也进入了浮染的记忆,而他所附身的,正是千年前的自己。
他已然回忆起了全部,因此自然也是知晓,在那段再见故人的回忆中,正是此人扮演了他的半个兄长。
“谢谢。”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生硬地挤出如此两字。
“谢我做甚?难能见到他一回,不怨我鸠占鹊巢吗?”萧望川打趣说。
“不。”浮漓嘴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如果是兄长,也会那样说,那般做。”
谢谢你愿扮作他的模样,叫我再见他一眼,听他一言。
纵然你非他,而我亦非当年之我。
“好了。”萧望川不自然地摸过鼻尖,甩甩手说,“怪唠叨的,言归正传,千年前之事,我很抱歉,可如今我切实要借四方镜一用,不知……”
“我知道了。”浮漓打断了他,“我同意借出四方镜,但这一回,请让我随你们一同前往。”
“好。”萧望川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
先是继承了浮染沉渊两人的妖力,后又有掌有三大圣物,以浮漓而今的实力,不可谓不是世间难逢敌手,他若愿意加入,那对他们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
“时间紧迫,我们即刻出发,顾兄,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讲?”
从记忆幻境出来后到现在,顾渊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得几乎要叫在场之人忘了还有他的存在。
只见顾渊稍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慢八拍地摇了摇头。
“行,那走吧。”
“稍等。”浮漓先行一步打住了蠢蠢欲动的萧望川,“我准备一下传送阵法,半刻钟便好。”
“你会传送阵法?”萧望川狐疑地看向他,虽说修为达至元婴境便可使用了,但能用是一回事,会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萧望川不是没上过元婴,只可惜不待清虚仙尊将此法传授于他,便就驾鹤仙去了。
“嗯。”浮漓颔首,“兄长的妖丹里记有此功法。”
他先是一顿,而后再又补充说道,“不过我也是头回用,所以要再准备一会。”
萧望川闻言将眉一挑,原是这妖族内丹还附带有功法传承的服务。
如此便捷,也无怪乎妖族会遭此劫难。
从始至终,这场霍乱的根源,左右都逃不过一个“贪”字。
萧望川正还深陷兔死狐悲之慨中,却是忽而于余光中见得顾渊正偷摸着瞧向自己,于是将心中的那些门门道道统统抛之脑后,上前勾搭住他的肩膀,问说。
“怎么了,担心我?”
顾渊没有理他,但看那表情,分明是想给他一个白眼。
“你的心魔为何更严重了?”凝视着前人的眼睛,顾渊严肃问道。
“有吗?我......”
“你的额上出现了心魔印。”
寻常心魔仅能存活于宿主之识海,可若当其成长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地步,那便会借由心魔印在宿主的身体上显露出来。可以说,生出心魔印的修士离入魔仅有一步之遥了。
“是啊,你已经快入魔了哦。”在萧望川眼中,彼时的另一个他正坐在自己面前一棵巨木的树干上,打趣似的朝他招着手。
“你在害怕什么?”顾渊与心魔的声音在此刻重合,听得他心神震荡,下意识地后撤一步。
“闭嘴!”从腰间解下佩剑,萧望川用剑当即刺穿了自己的左臂,登时血流如注。而于此同时,站在他对面那笑得一脸玩味的心魔的左臂上也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血洞。
“真是怕了你了。”心魔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挣扎有什么用呢,反正现在的你也没有修为,成仙成魔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是觉得丢脸?别逗啦!还能有谁比现在的你更招笑?”
“你看那浮染,是不是同你像极了?一样的骄傲自负,一样的死鸭子嘴硬,但有用吗?最后还不是死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妥协,没准这会还能活得好好的。听我的,就现在,用你手上的这把剑把浮漓杀了,他可不会提防你。杀了他,吸收他的内丹,你就有与魔尊一战的资格了,不觉得很诱人吗?”
“我为何要杀他?”萧望川反问道。
“毕竟力量这种东西,只有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不是吗?谁能说的好他会不会临阵反戈?人心隔肚皮,更别说你不过就拿他当畜生喂了几日,真当他会跟条狗似的一辈子就对你摇摇尾巴?别招笑了。忘了吗?你同他还有主仆契呢,大可趁现在就让他自己把内丹刨出来给你,或许你还可以留他一条命,借此机会研究一下这些个所谓的圣物能不能为你所用。”
“我不......”他下意识地回绝,但心中却隐隐有了动摇,殊不知他的每一次动摇都会叫心魔变得更加强大。
心魔还欲再说些什么,可回首间却发现顾渊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准确来说,应该是盯着他现在正处的位置,因为除宿主外理应世上再无旁人可看到他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爬上了心魔的脊背,他本无实体,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