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西斜,将军府大门外一对红灯高高挂着,为整条街巷染上一抹喜色。街对面的茶肆里,三人围坐一桌,茶盏未动,心思各异。
“硬闯进去是不可能的,门口的守卫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旁人。”师韵手指轻点桌面,低声道。
“送拜帖也不行……”
蒋文懿双眉紧蹙,“军令如山,将军不肯见客,谁来也不好使……”
绫时一手撑着脸颊,另一手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要么……还是翻墙?”
“想都别想!”
韵儿白了他一眼,“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真要惊动了守军,咱们三个就得原地交待!”
“要么,声东击西?”
蒋文懿一挑眉,嘀咕道:“找个什么法子,把将军引出来?”
阿时撇撇嘴,“今天是人家儿子的大喜之日,得弄出多大阵仗,才能惊动将军?就算真用这法子把他引出来,他也不会听咱说话吧?还不得军法伺候?”
文懿抬手捋过青丝,将发间的金丝绦捏在指尖,“等过会儿守卫换班了我再去一次。用我爹的名号。”
“咱也不知这位定远将军是敌是友,此时搬出蒋大人合适吗……?”
师韵不无担心地看着他。
“合不合适也得试上一试!漪澜药仙行踪飘忽不定,过了今日我们又不知当去何处寻他!”
蒋文懿看了绫时一眼,低声道:“我们一日都不能再拖了!”
绫时别过头,下意识地将衣领往上揪了揪。他琢磨着要不然再弄点布条,把脖子也绕上,遮遮毒斑。近来这些日子,他就没再见过蒋文懿露出过笑模样。阿时避着文懿的目光四下一望,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稍一琢磨,凑到师韵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时!不行——”
韵儿话音未落,绫时已经起身离坐,两步一跨出了茶肆。
渔阳馆掌柜接到吕管家的吩咐,后厨立刻忙碌起来。直到日跌西山,热腾腾的菜品才一一备齐,装进雕着花纹的大提盒。掌柜一声吆喝,将东西交与店小二,让他去跑趟腿。
小二哥麻利地挑起扁担,前后各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提盒,小心翼翼地迈步。虽说从渔阳馆到将军府的路不远,可这担子着实压得肩膀生疼,他才走出几步,便满头大汗。
“啧,早知如此,午后就该少吃半碗面……”他嘀咕着抹了把额角的汗,正要加快脚步,忽然眼前一晃,一个人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挡住了去路——
“小二哥,借一步说话。”
那人话音未落,他就觉得脖颈一麻,双眼一黑。小二哥身子一软,手中的扁担猛地一歪,整个人瘫倒了下去。
“阿时!你这打的什么算盘?!”
师韵和蒋文懿追上来的时候,绫时已经把陷入昏迷的店小二安顿在了街巷暗处。他将两个提盒稳稳当当放在一旁,迅速和小二哥交换了衣衫。
“还能有什么算盘?进也进不去,闯也闯不了,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呗。”
边说着,阿时拎起扁担往肩上一挑,
“省得你俩老说我对自己的事儿不上心。来来来搭把手,帮我把提盒挂上来!”
师韵暂时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拎起了提盒,“你自己倒是能进去,可我俩怎么办?”
“盯着小二哥,等我消息呗!”
绫时看他俩忧心忡忡,笑了笑说道:“瞅瞅你们俩,进不去的时候着急,能进去了还着什么急?我就溜进去瞧一眼,打听打听漪澜药仙的消息。他来参加婚宴,不能老住在将军府吧?既然里头不得见,就等他出来呗!”
蒋文懿俯下身,捏起袖子将提盒外沾的尘土掸了掸,依旧不放心地说道:“看看就看看,速去速回!将军府可不是能由着性子闹腾的地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尽快脱身!我与韵儿在这等你,你千万要小心!”
“哎呀,啰嗦啰嗦!”
绫时朝他们一扬下巴,大步流星地向将军府后门走去。
定远将军府乃一座三进大宅,门墙高峻,规制森严。府内结构严谨,中轴对称,自前厅、中堂至后院层层递进,东西厢房分列两侧,军府气度尽显。不同于寻常宅邸的锦簇花团,将军府庭院宽阔,甬道笔直,仅有几棵遒劲古柏肃立院中,透着几分铁血沉稳之气。
此时婚礼礼成,宴席未开,来客们在中堂稍作歇息,将军府的后院伙房则是忙作一团。几口大锅咕噜作响,蒸腾的热气在檐下翻滚,浓郁的菜香四处弥散。
灶前的火舌映得炉边的铜锅泛着亮光,几名家丁正将烧好的凤鸡送往前厅。有人端着整盘的银鱼出来进去,也有人肩扛酒坛,快步穿过甬道。空气里弥漫着炙烤的香气,羊肉、姜虾、桂花蜜的甜香交织,令人食指大动。
“辛管事!这两盘子兔肉送哪桌?”
“放那别动!”
伙房的管事辛念正立在长案后,手起刀落利索地切着鹿脯。他年过而立,眉眼间不见威严,反透着几分随和。一双巧手又快又稳,刀刃翻飞间,鹿脯已切得薄如蝉翼。
“兔肉我还得再分一下!去把那两坛子西凉烧酒温上!荔枝酿莫动!桂花蜜糯可以端过去了!放在上手边第二道!顺序别错了啊!”
刚吩咐完,他便抄起长勺,走向铜锅,舀起滚沸的羊汤闻了闻,觉得火候刚好。
“将那几个陶罐拿来!我把汤盛进去!”
他喊了一声,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才发现伙房里的人手不知何时又被派出去送菜了,空空荡荡。
“就这点人,还想伺候一百多号人吃饭,真是没法活……”
辛念嘴上抱怨着,手上却不停。他绕到长案另一侧,长臂一伸,抱起一摞陶罐,正要转身,却踢到了地上的箩筐。
“哟!”
他惊呼一声,赶忙调整身形。自己虽稳住了,却眼睁睁看着陶罐往地上滚去。
“大哥小心啊!”
就在他嘴巴一咧,准备听响的时候,忽然蹿进来一个人,两手一翻堪堪将陶罐接住。那人麻利地将陶罐放回长案,稍作整理,然后朝辛念拱了拱手。
“还好没碎,吓死我了。”
辛念一愣,定睛一看,是个十几岁的瘦小少年,一身杂役装扮,衣角还沾着些油污,看起来是个酒楼的跑堂。
“来送菜的?”
“是啊是啊!”
绫时点头哈腰地陪着笑道:“这不是大管家又有吩咐,菜品一出锅掌柜的就安排我给送来了!”
辛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提盒,问道:“渔阳馆什么时候换人了?”
“我是后头帮厨的!今天店里太忙了,大管家催得急,咱们掌柜也慌了,就把我支使来了!”
言罢他将两个大提盒挪进伙房,四下看了看,有些为难地说:“这……先放哪儿合适啊……”
“哪儿都不合适……”
辛念没奈何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个接应的人都没了,他还得管这些摆盘分菜的事儿。
“小兄弟你先等我会儿吧。我真是拨不出空来给你算银钱!上百人的夜宴就我们几个人忙活,真真脚打后脑勺了!”
“可要是回去得晚了,不知掌柜会不会怪罪……”
绫时搓了搓手,一脸为难地看着辛念,又瞄了瞄伙房里堆得乱七八糟的长案。他似是犹豫片刻,忽然一拍大腿:“反正等着也是等着,我给大哥打打下手吧!”
辛念一想觉得也行,反正都是酒楼跑堂的,无非装盘上菜烫酒摆桌。吉时一到便要开席,若是届时准备不周,岂不要让前院的宾客看将军笑话?
“那是再好不过!”
辛念闪身回到灶前,熄火起锅,一边盛汤一边吩咐道:“前头主桌有五,客席二十四张。每桌主菜六盘,配菜八碟,主桌酒壶两盏,客席酒坛一个!主菜是花雕凤鸡、红炖羊腱、脆鳞银鱼、蒜香乳鸽、姜虾酒蟹、獐巴鹿脯,配菜有桂花蜜糯、炖凤爪、炖羊汤、松子鱼片、葱泼兔肉、胡麻牛筋,芝麻枣糕、翠绿豆沙。每桌一十四道菜品,要依着菜色选择盛具!菜品不能少,顺序不可差,你都记下了?”
他说完这番话,一锅羊汤已经分别盛入二十几个陶罐中,每罐皆纳六大勺,不多不少,甚至没有一滴汤汁渐出。辛念见少年面无表情,笑了笑道:“是不是说的太快了?我再说一遍……”
“不用不用!我记下了!大哥尽管将菜肴盛了,我送到前院去就是。羊汤罐子不甚方便,最后再端!”
辛念心说这就记下了?口气不小啊。他转身去将鹿脯分盘,分好之后回头一看,惊觉这小伙计是有些身段。
只见绫时先仔仔细细将伙房桌案上的菜肴审视一遍,然后掂了掂盘子,算了个大概出来。刚好这时送桂花蜜的小厮回来了,辛念便吩咐他给绫时带路。绫时也不含糊,两臂一伸,各叠三碟小菜。
“你这手脚利索,怎么以前没见过?”
绫时嘻嘻一笑,“一直在后厨!今日店里忙不过来了,才吩咐我来送菜!”
从后院伙房到宴客中庭仅是一条蜿蜒小道。两侧廊下高悬宫灯,烛火摇曳,映得朱墙红绸更添喜色。绫时低眉顺眼地跟在小厮后面,手里稳稳托着菜盘,眼角余光却在四下扫视。
宴客中堂红灯高挂,人声鼎沸。宾客们在堂中三五成群,饮茶闲谈,偶尔抬头看向中庭戏台,议论着夜宴何时开席。偶有家丁低声往来传话,席间偶尔响起几声爽朗的笑声。
“不愧是将军府,好大的排场……”
绫时心里嘀咕着。他想着漪澜药仙多半位列其中,只是不知他老人家是何样貌。
正琢磨的功夫他们抵达了中庭,庭中已设好戏台,搭上高桌。主桌设于戏台正面,中堂门口,架五把雕花高椅。两侧各有两张贵宾席,席后摆有朱漆高灯。戏台两侧则是左右对称的两排矮席,一排六张,各配矮凳六把。当是为赴宴的武将亲眷所设。
院中喜气浓烈,但绫时还是看到有手持长刀的士兵驻守在角落的阴影里,将军府依旧戒备森严。听到这边的动静,有守军投来目光。他们看到小杂役两手端满了碟子,也就没说什么。
此时晚霞浸染碧空,天幕由青转紫,烛火渐次亮起。但大半的席面上只放了一两盘冷菜,空落落的。绫时心说也难怪人家伙房着急,这么多宾客等着上菜,这分明就是来不及了啊!
“我知道怎么办了,你就在这待着别动!我把菜端来,你只管摆上桌便是!”
绫时快速将臂上小碟依桌摆好,又折回了伙房。
辛念正低头切着兔肉,忽然瞧见这小子眨眼功夫就跑了回来,不由得微微一愣。
“你这就回来了?挺快啊!先把冷盘上完!这还有热菜和酒呢!”
辛念没细问,只觉这小伙计确实机灵。听绫时嘀咕说:“这一盘一盘的得端到什么时候去!”
辛念抬眼看了看,见他打开带来的大提盒,把盘子一层层放进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家伙。” 他轻笑了一声,挑眉道,“你以前干过?”
“那可不是!”
绫时头也不抬地答道,“原先东家摆宴楼上楼下几百桌!一人四个提盒都忙不过来!”
辛念听完一愣,“渔阳馆有那么大吗?”
阿时这才发现说漏了嘴,赶忙找补道:“没有没有,是原来的东家!”
辛念没再多问,只等刚刚分好下一批热菜,就见绫时小跑着回来了,手腕翻飞,足下生风又提走十几盘。这一来一回,速度比他预料的快了近一半!
“小伙子挺厉害啊!” 辛念笑了笑,埋头加快速度。
这么来来回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二十多张长桌,几百道菜肴,竟无一差错地摆设完毕。
辛管事端着最后一罐炖羊汤来到中庭,庭内灯烛晃耀,彩绸纷飞,珍馐满席,佳酿飘香。他站在高处扫了一眼,席位摆放无误,菜品顺序得当,这才松了口气。
“大哥你交给我吧!”
这个渔阳馆的小伙计好似不知疲惫,他麻利地接过辛念手中的陶罐,一溜小跑着放到戏台旁最后一张矮席上,随后回到辛念身边,低声道:“大哥去通知吕管家吧,可以开宴了!”
宴席开始,家丁就位,辛念和绫时回到伙房。阿时往长案上扫了一眼,忽然惊道:“哎哟!忙中添错!这盒点心果子没上桌!”
辛念接过来看了一眼,问他道:“怎么和其他的提盒里装的不一样?”